我講的「朋友」,是「交換意見的對象」之縮寫。或許講「親友」你會比較理解,但講朋友,可以去除掉一些不必要的雜訊,像是血緣或「共同生活之事實」。
去掉雜訊還蠻重要的,因為我們的品德教育之路,正要離開自己的大腦,進入意見交流的層次。我們之前停下來的地方是大量的自我反省,這種反省可能碰到困境而停頓,又或是已碰到困境但自己不覺得那是困境。我覺得你快要看不懂了,所以直接切入重點:
我們需要找什麼樣的「朋友」,才能對我們個人品德修練之路有所貢獻呢?友直友諒友多聞嗎?那又該怎樣找到這種朋友?
我的小標題沒寫錯字。直、諒、多聞的朋友,當然不錯,但在協助你培養品德方面,可能不是非常切中。雖然孔子認為具有這三種性質的朋友很重要,但那是在他的年代;至少「多聞」這點,在我們的世界,已經可以被google取代。
那我們在品德教育的部分,需要什麼樣的朋友呢?正直(直)、誠信(諒)這種條件不重要嗎?
我認為這應該不能算是我們需要的那種「條件」,而是具備一定條件之後,所呈現出來的特質。所以直與諒的人,當然很好,但他們為啥會直與諒咧?就先從具有直、諒(多聞就先省去)等特質的人身上看起。
在當代社會情境中,直與諒的人並不常見(也就是我們前面幾篇提到的「怪」)。與他們相處的經驗,一定非常讓你「有感」。請你花點心思觀察他們的舉動,看看他們之間有什麼共通性。
就我個人的觀察,正直的人有一種共通點,就是「反應很強烈」。他們看到不爽的事情時「會講」,所以你才會知道他很直嘛!
有些人認為這種人是「比較有正義感」,但每個人心中都自有一套正義理論,能不能彼此認同的差別而已。所以明確的道德價值並非他們的共通特性。
看到不爽的事情會講,這是一種直。也有人認為,正直的人不會想太多,就是一有不滿、不對勁的感覺,就會立刻表達。小則黑人問號臉,中則翻白眼,大就是直接開罵了。
所以,這些人也是發現世界怪怪的,才會有反應吧?當然,這種人就很適合做為你交換怪怪經驗的對象。當然,他們的「怪點」和你認為的「怪點」可能不同,你覺得不怪的,他們卻會跳起來,那麼這時當然就該切磋交流,瞭解對方是怎麼切入的。
你們要溝通的不是價值觀,而是他之所以認為怪,是有什麼樣的一套「資訊處理機制」,這可以讓你看世界的方法有縱向或橫向的擴張。我們之前已經提過,這種知識技巧是倫理推論的重要前置基礎,而普通人通常缺乏學習這種技巧的機會。
我相信多數人都可以在朋友之中挑出一些個性很直的人,甚至是直到讓你覺得很笨的人。那是要觀察這種人嗎?和這種人溝通?不是說溝通很容易有錯解,或自以為是的部分嗎?
我認為笨的那種直,反而更能進行有效率的資訊交流,你能從他身上學到比較多的東西。在這不妨用個實例。政治上,我有許多立場差異甚大的「對手」,當然,有時是我主動跑去打他們,有時是我沒把他們當對手,但他們硬要跑來針對我。
對來對去,也算是種互動,這過程中,我多少還是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一些什麼。我的對手通常相對我來得「直」,甚至「直白」,很少有什麼心機,都是一碰到狀況就有反應(這也是我挑他們來打,或他們之所以會挑我來打的原因)。這種反應不脫幾種常見的公式,或說是「簡化方法」。
但他們對世界的簡化方法,會和我的簡化方式有點落差。人總是需要對複雜現象進行簡化,才能以最「低耗能」的方式來消化、理解。學理上,簡化是有客觀原則或公式的,不然就會「簡」去不能簡的部分,但實際操作起來,他們的「簡」法,往往讓我「耳目一新」。
為什麼?是我漏掉了嗎?還是他們漏掉了什麼?雖然結論往往是:「他們想錯了」、「他們的基本方法有漏洞」、「他們那套不能用」,但這還是刺激我想了一輪,或很多輪。
多數人看這種「對手」,往往只是憤怒與不屑,但我想了那麼多輪之後(雖然可能還是會憤怒或不屑),對他們的生命脈絡,也有更深刻的理解。講白點,就是我能知道他們之所以變成今天這種人,會有這種意識型態主張,是因為有什麼樣特定的觀察角度(知識方法)。
他們所持的角度通常非常狹隘或偏頗。這些人之所以走向和我不同的政治立場,不見得是價值觀的差別,而是認識世界的方法太特別了,這又不能全算是他們的個人過錯,有相當程度是在成長過程中,受到所屬社群與工作活動的影響,而讓他們的眼界狹小。
但即便是視野相對狹窄的人,也還是可以提供我不同的認知角度。我再舉個政治類的例子。
許多支持國民黨的人(也是和我當前政治立場不同的人),會幻想自己或自己的家族與重要的黨國(歷史)人物有關係連結,或是和反國民黨陣營的人有衝突。為什麼會有這種幻覺呢?因為他們也承認,或是在內心中默認,要在藍營的體系中取得某種地位或分量,「關係」是很重要的,而理論是次要的。
所以他們愛往政治人物或社會賢達身邊擠,在臉書留言、互動、裝熟,以取得「關係」,他們「認為」這種關係是真實的關係,這和一般的知識標準有很大的出入,卻又是他們認知政治,甚至是建構自我的真實方式。
我認為這是在藍營中從事政治活動,又沒有出身背景時,很容易得到的一種「集體精神病」(只是形容詞,不是真的病)。他們的行為本身,就是對於藍營過度重視關係而不重視個人能力的一種控訴。
看到這種狀況,我也開始反思,自己是否因為認識了不少社會賢達,進而利用這種關係來追求某種地位或正當性。他們是幻想認識,而我是真的認識,哪一種在道德上比較危險呢?當然是我比較危險。他們就只是浪費能量而已,基本上對社會無害的。
但我可能對社會有害。
那「有諒」呢?諒在此指誠信,有誠信的人在當代社會也不是很常見,這不能說是社會墮落,而是因為體制多元且競爭激烈,多數人選擇彈性較高的生活方式,會堅守約定與某些原則、初衷的人,也就相對罕見。多數人甚至根本就沒什麼初衷,只是隨興活著。
因此誠信的人,就是「寶」了,他們有某種「明確的價值堅持」,這就是我們需要的第二種「條件」。我建議你可以觀察他之所以堅持這種價值的判斷機制。人要守信,堅持原則,那麼鐵定是有一套價值觀的形塑過程,不論是透過思辯,或是透過信仰,都值得你「竊取」他的個人心法。
前面才提到,我認識不少社會賢達,也開始自省是否在利用與他們之間的關係。在檢討關係時,我也會對這些名人展開進一步的觀察。我發現這些名人通常都某種堅持,對於自身的某些理念,不常變動或背叛。
當然,就算普通人對於他們的人格有所懷疑,但從我看過去的角度,他們往往有種更深刻的「誠信」,那是種與自己的約定。(我講的不是白海豚,我不認識他。)
這什麼意思呢?像是他們很難戒菸。就算身旁人一直罵,他們還是很堅持在抽菸上的自主性,認為這是種個人價值的體現,是他和自己的約定。至少在這個面向上,他們可以不用「轉彎」,維持一些人格上的完整性。
我認為抽菸是他們對這個俗凡世界的小小抵抗,即使他們極有權勢,想要的東西幾乎都可以得到,但這抽下去的堅持,讓他們找到更多的自我。投入或戒絕這種行為本身都沒啥價值,重點是在於從這種堅持來驗證自我,或是建立某種「自我認同感」。這不是說要找到自身歸屬的社群,而是讓自己知道自己是誰,能控制的部分是什麼。
透過觀察他人的堅持,我們可以反省自己的堅持。他堅持抽,你堅持不抽,那也很好,但你真的堅持不抽嗎?還是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根本沒想過,或許才是問題。所以你需要這樣的朋友。
談到這邊,我們已經掌握到兩種「好朋友」的條件,第一,是「有強烈的反應」,第二,是有「明確價值堅持」的人。有這些條件的人比較好觀察,也讓你在試圖溝通的時候,有相對清晰之標的。那還有其他條件嗎?
我個人認為,正面的極端可以參考,負面的極端,也是不錯的參考,像是「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的損者三友。這三種人其實是一種人,就是今之「嘴炮」是也。
嘴炮者,是把語言的可能性發揮到極限的人,會把語言用到這種程度,通常是基於利己目的,把語言當做一種謀利的工具。這之中的是非對錯可以先扔到一旁,觀察的重點,是他們怎麼改善自己的嘴炮能力。像是他們碰到質疑時,會使用哪些語言技巧,這種技巧如何擊退對手,或取得新的平衡?
觀察他人的語言策略,可以看出人在進行思考推理時的可能性。一般人會抱持著「某種推論才是對的」、「這種說法才符合邏輯」的執念,但嘴炮人士會挑戰這種疆界,並且刺激我們是否遺漏了一些「其實有點道理」的切入角度。
因為政治和媒體工作關係,我身邊當然有一堆嘴炮,因為這個圈子的人,就是以嘴為生。但前面已經舉過這個圈子的實例了,我這邊要談比較不同的例子。
當過兵的人,會知道有種角色叫輔導長。他的業務不少,多半屬於嘴炮類,因此輔導長普遍很會嘴。我曾碰過一位營輔導長,他算是嘴炮界的強者。剛認識他時,會覺得這長官會主動關心下屬,善待義務役,而對志願役嚴加要求;能為基層爭取福利,又不會造成額外的負擔。
但久了之後,再笨的人也都會發現,他只是「講講而已」。而他的「講講」,可不是簡單講講,一講都是半小時起跳,如果時間夠多,可以講到一個小時以上。給你坐著聽還算好的,有次收假回營的晚點名,他足足講了四十分鐘,講到我隔壁方隊(另一個連)的人直接側倒昏迷,他才稍為收斂。但幾週之後的離營宣教,他又講了一小時。
因為講的東西太沒有內容,所以多數弟兄都直接跳過、發呆,不過當時我有大概注意一下他的談話邏輯,也驚訝的發現,他並非如大家所想的,是有「要拖時間」或「以冗長談話建立權威」等其他目的,他之所以講一堆屁話,是因為他認定這是他的責任,也就是說,講話就是他的目的。做為一個輔導長,他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事,就是講。講這件事,就是他的生命。
不只是超長談話,也包括關心抽菸的同袍、把初任官的年輕輔導長叫到安官桌前訓話,或是突然發飆。這些談話都沒什麼更深刻的理由,他只是在執行他的日常業務而已。
我相信你身邊應該不少這種以講話做為存在本質的人。除了他用了什麼神奇的邏輯(這是最重要的觀察點)之外,你也可以試著瞭解他為什麼會這樣想。像前述那位營輔導長,就可以從流感傳染講到吃香腸要配蒜頭。一般人大概是直接翻白眼,但我大概可以掌握他推論的方式(「有病」到「殺菌」),然後得到「原來有人可以接受這麼弱的相關性連結啊」的結論。至少這個輔導長接受。
如果觀察不出來,就直接和他聊看看。他這麼愛嘴炮,通常都會有回答的意願,而答案不論真假,都可以再進一步幫助你思考。
所以第三種「好朋友」的條件,就是「嘴炮」。
要在身邊找到具有上述三種條件的人,並不困難,難就難在於你能否從互動過程中,找到能幫助自己提升道德知識或判斷力的技術。老話一句,我們不可能透過一人冥想就成聖,還是需要外在世界的刺激,與人的交流,還有自我的不斷反省,只有反覆操作這個過程,才有機會完成對自身的品德教育。
但這還不夠。如果我們在某個節點上搞錯了一些關鍵要素,整體品格就可能往惡的方向發展。即便你採用了上述的套路,還是可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那是什麼呢?這會是我們本系列的最後一個主題,「好心與壞心」。
系列回顧:
封面圖片:老盧卡斯・克拉赫納畫作,Cranach the Elder Christ blessing the children;現存於瓦維爾堡博物館。公有領域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