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發現懷孕、到十一月卻人胚胎無心跳流產的這幾個月裡,當還對生命保有期待的那些日子中,我和先生好幾次躺在床上聊天,想像著多一個孩子的未來,同時我們也聊到,這次,到底我想要如何生產?
第一胎的時候好認真記錄每週肚子的變化(當時約6個月)
上一次身為初產婦的我,嘗試了一次溫柔生產。我費了好大好大的力氣以及時間,才總算說出:我的溫柔生產經驗是一次嚴重的生產創傷經驗。
因為每次看到分享溫柔生產的經驗,都只有一片感動美好,面對所有人的美好經驗,我似乎不能允許自己感到創傷。
但是這個巨大的創傷是如此真實的存在,總算在去年底的懷孕及流產後,我正視自己的這個溫柔生產創傷,某次機緣,和朋友聊到這件事,沒想到對方竟然回答:「我朋友說他的溫柔生產經驗也比較類似創傷,並不『溫柔』。」
於是,我想把我的故事寫下來,不只是為了照顧自己心中的傷,也希望藉由我的文字,讓所有溫柔生產後創傷的妳知道,妳不孤單,我們受傷了,那不是我們的錯。
故事重新回到我的生產前,我也側面得知朋友是採取居家溫柔生產的方式生下孩子,她們的描述都是正面而美好的。我看了一些關於生產的疼痛是可以被擁抱與接受的文章,是自然而且健康的,女人無需用害怕的心態面對產痛,女人是可以正面的擁抱、包容生產的痛的。
我選擇無藥物介入的自然生產方式,也堅信這是一個對自己最好的選擇,能夠將生產創傷機會降到最低的生產方式、同時也是對寶寶最好的選擇。
我承認我有很多「溫柔生產教科書」並沒有閱讀,我當時跟先生討論之後,我們選擇找到支持溫柔生產的產科醫生,也同時聘任醫生推薦的助產士,上完助產士的產前課程。
我保持愉悅的心情,繼續規律的運動,在孕期幾乎沒有腰痠背痛的我,心裡想著,我應該會是個生產順利的產婦吧!
不過,我難產。
子宮頸總算在12-13小時的陣痛後全開,繼續歷經3個小時的產程,沒有任何藥物減痛的協助之下,熱敷、助產師徒手在骨盆腔施壓、先生陪伴我在浴室沖熱水,但是生產的痛還是瘋狂的打擊著我,那些協助,對於我當下的減痛,是不夠的!
我還記得當時產科醫生在產房進出幾次,每次他離去之後,我感受極大的擔憂與恐懼,不知道他沒有告知就離開,是因為我的產程狀況不好嗎?還是他還有其他產婦同時在生產?或是他只是覺得時間沒到,回辦公室去坐坐休息?各種念頭跟著疼痛一起席捲著我。
很痛很痛。
醫生總算是重新再出現並且留下來了。記得當時醫生問我,是否願意告訴他我當下心中的擔憂,我非常誠實的告訴他:「我不知道你又要去哪!。」我記得他笑了一笑,他告訴我:「我現在在這。」我也一直記得我因為陣痛來襲沒有接下去的話:但是剛才你就是一直來了一下、又離開很久。
我們也換了幾個姿勢嘗試讓孩子可以找到對的角度滑出產道,但都沒有成功,過程中一度聽說可以摸得到孩子的頭髮,醫生問我要不要摸摸看,我拒絕了。我感覺整個身體都不是我的,整個疼痛超過我所能承受,整個時間長度超過我所能承受,這個時候的我無法用手指感覺我孩子的頭髮,事後每次回想到這裡,我都在想,如果摸了一下,會不會改變整個故事?會不會在那個時刻,我散發出拒絕我孩子的訊號造成最後的難產?
全開後三小時,醫生問我,兩個選項:打無痛針,妳好好睡一下,休息幾個小時之後我們再試;我們繼續、但有可能要考慮開刀。
我想我蠻軟弱的,沒有自以為的堅強、耐痛。我想像打完無痛針後休息,然後要再重新經歷這個痛處,我不確定我能不能辦到,我想我不行,我跟醫生說,我不想打無痛。
到今天我都會想,我當時如果接受打無痛休息之後,會不會整個結局不一樣?
這些想法也都曾經很深很深打擊我,是不是醫生看出了我的意志不堅定、我的軟弱,他根據這個判斷我是不可能完成自然有痛的生產,於是他給我剖腹的選項?
我還記得第一次與產科醫生會診的那天,他對我說「剖腹產也可以是溫柔生產」。雖然他如此說過,但是當我相信選擇不使用無痛分娩,是對自己的身體、對經歷產程的孩子最好的選擇,才拼了命地要求自己去迎接那個痛楚,結果最後不僅半身麻醉剖腹生產,身體還因為過度疲倦在產後由藥物協助放鬆入睡。
也就是說,一開始不願意用的藥,最後通通加好加滿、加超級多!
那一刻的我,瞬間不能理解自己當初的堅持是為了什麼?這一切就這樣無意義了。
我到現在都記得,同意接受剖腹手術後,自己一路哭著被推進手術室時,一直說著自己很不甘心。
曾經溫柔生產的友人私訊我,安慰我或許我是因為選擇醫院所以最後被剖腹的信,雖然一片好意與一片溫柔,卻恰好刺進我的傷口。
尤其在孩子滿月回診那天,看到其他產婦分享著自己曾經溫柔生產的經驗,自己努力了超過幾十個小時,成功地生下孩子。
是的,她們都成功了。
於是我再次深深的感受到自己是失敗的那一位。我是個失敗的母親,一個生產失敗女人。我在回家的路上痛哭,問先生自己是不是當初應該繼續堅持?我是不是太隨意就放棄?
先生說,孩子平安、我也平安,不就是最好的狀況嗎?到底是完全不依賴藥物、還是剖腹生產,最終,我們的兒子健健康康的出生,我也平平安安地完成生產,到底要忍受痛楚多久,他不能明白那是為了什麼。
產科醫生也記得我在手術前說著「不甘心」,事後特別溫柔的告訴我,在非生產的狀況,產道像是一個注音ㄑ的造型,但是在產程完全開啟後,會變成一個直直的水管,然而我的產道並沒有呈現出直水管般的狀況,這可能是造成難產的原因,他同時給我了一個可能的思考方向:或許是我的骨盆底肌在過去運動的經驗裡練得太緊,所以在該放鬆的時刻並沒有放鬆。
我因此很認真的和皮拉提斯教練與紅繩物理治療師討論這個狀況,在他們的照護下我的孕期如此健康舒服,是否真的是運動不當造成難產?
物理治療師在跟我討論後,認真的去澳洲進修關於骨盆底肌的知識(台灣比較沒有相對應的),也因此我發現臺灣的醫療物理治療裡,不像國外有專門針對骨盆肌肉組織進行訓練、調整等等的專科。一直想著要再生下一胎的我,甚至有動念出國接受專業評估治療。(這扯遠了,不過如果你有興趣了解,可以去看看【解密陌生人】一書內,針對2017年,美國體操聯盟醫療團教練納沙(Larry Nassar)的性侵事件的細節分享,會對於骨盆肌肉組織的訓練調整方式比較有正確的想像,而台灣的醫療法規內,這種徒手治療法並不合法。)不過後來我們在討論之後,覺得難產的因素難以判斷,「出國治療」的費用龐大,如果到了當地檢查發現自己的骨盆底肌很健康,那是否口袋夠深可以當作一次「出遊」?以及即使骨盆底肌很健康,也無法保證未來一定會陰道順產,結論就在過多的未知數、以及口袋很空的原因下沒有繼續了。
後來在書【為什麼法國媽媽可以優雅喝咖啡,孩子不哭鬧】發現在法文裡,不使用無痛分娩的生產方式並不叫「自然產」,而叫做「不使用無痛分娩的生產」,而貴為拉梅茲呼吸法的起源地,法國產婦對於無痛分娩的接受度極高。
發現這件事情之後,我想起來丹麥這個國家,英文使用度很高,於是就查了一下丹麥對於生產的建議。
我找到The Danish Health Authority 在2016年出版的
Denmark Birth,關於產程中的疼痛,文章中表示可以使用好幾種減痛方式:熱毛巾、按摩、沖熱水澡或泡熱水澡、提供減痛的吸入性氣體(氧和一氧化二氮的混合物)、或是直接在產婦的背上注射無痛分娩的藥劑。文章中也提到有些醫院會提供針灸減痛,或是注射生理食鹽水的方式減痛。同時改變姿勢幫助寶寶找到更多順利通過產道的空間也會很有幫助。
似乎也不是只推薦不使用任何藥物減痛方式生產。
不過,我沒有再閱讀台灣關於溫柔生產的書籍或影片了。
我觀察到自己有了另個想法:或許,我就是一個對於產程中的疼痛忍受力不足的人,因為這個疼痛是我身體所能負荷的能力以外,所以我的身體對這個疼痛出現對抗、以自我保護。
就像是在被師傅按摩時,如果師傅下手太重,整個肌肉反而會更緊繃縮起來,來對抗那種痛覺。
如果只是這樣,我需要的不是自責我為何成為一個生產失敗的女人,為何無法擁抱產程的痛苦,我需要的,是接受自己的有限,就如同重新回到生產當下的那些記憶點,抱抱不願意伸手觸摸孩子頭髮的自己:「辛苦你了,我懂那些痛已經超過你所能負荷的了。」
我想接受我的身體的極限,而我也相信有其他跟我一樣的女人,我們無法忍受產程的痛,需要藉由一些幫助,讓這個過程能夠在身心稍微平衡的狀態下進行。
這裡很想分享台灣生育改革行動聯盟秘書長陳玫儀在與LEAP訪談中分享的想法: the gentle birthing method uses medical expertise and midwifery knowledge to assist a woman in completing childbirth with her own strength.” Chen holds that in the process of gentle birth, a woman is empowered to make all birthing choices with comprehensive and sufficient assistance.
生動盟的中文翻譯為『溫柔生產應該是以產婦為主體,充分運用助產知識、產科實證醫學,協助及支持產婦以她自己的力量完成自然生產或做出選擇。同時,產婦有權利在充分知情與足夠的資訊與協助下做出各種生產選擇,因為生產是人權!』
不過我喜歡英文的原文多過於中文翻譯,因為英文中寫的是 a woman is empowered to make all birthing choice with comprehensive and sufficient assistance. 並沒有指涉孕婦以自己的力量去完成『自然生產』,只是完成生產,而何謂自然生產,也是一個可以再更加深入討論的詞。
希望藉由我的分享,讓女性的生產可以有更多的選擇!溫柔生產的溫柔,可以包含即使你忍受不了產程的痛苦,你都是一個成功的產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