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們覺得:我和媽媽彼此相愛,對妳們來說是重要的嗎?」我突發奇想地向女兒們發問。
只見女兒們同時抬起頭來,雙雙帶著「還用問嗎?」的表情看向我,很有默契地給出「當然啊!」的回答;聽到這個答案的我,開心地用「我也是這樣想捏!」接住她們的回應。
只是,這個問題,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簡單。
幾天後,我們一家四口南下去看望太太的阿爸和阿娘。
又因為高二的大女兒要拍攝一部以「舊世代的性別刻板印象」為主題的紀錄片,並且邀請外公和外婆成為受訪者;於是,我和太太為了讓紀錄片的畫面可以更加豐富,刻意地找出許多老照片,讓原本較生硬的訪談,轉變成自然的日常對話。
過程中,我們找到好幾張結婚照。
那些滾著花邊的黑白老照片裡,一張是阿爸身穿西裝,站在穿著白色婚紗、坐在椅子上的阿娘身旁,另一張則是阿娘的獨照;照片裡的他們,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容。
那些照片,其實是在阿爸和阿娘結婚之後才去補拍的;時間點,並不是一般人認為的「結婚之前」,那個象徵著「新人正處於濃情蜜意的階段,滿懷著憧憬和喜悅在預備婚禮,然後先行去拍婚紗照」的時間點。
當時的阿娘,芳齡十九;突然在某一天就被告知「三天後要出嫁」,而且是嫁給從來沒有說過話、只見過寥寥幾面的人。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還是個大女孩的阿娘,躲起來哭了好久。
從來沒聽過這些故事的我,一邊聽、一邊努力地去想像她當時的心情;畢竟,十九歲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名大學生,根本不可能會去思考結婚、生子、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共度一生⋯⋯等等的事情。
揣度著阿娘可能會有的心情:對於進入新的家庭感到害怕,但是卻需要硬著頭皮堅強起來?對於「丈夫」感到困惑,但是應該要去信任和支持?再看看照片裡的阿娘,那抹淡淡的笑容,似乎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雲淡風輕。
「妳們知道嗎?他從來都沒有說過『我愛妳』!」阿娘拿著結婚照,沒好氣地說道。
阿娘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身體稍稍背對著阿爸,臉則是轉過來、朝著我和太太;而這句話,看似是在對我和太太說,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句話其實是說給坐在一旁的阿爸聽的。
於是,我和太太很自然地將眼神投向阿爸,但是他頭也不抬地繼續翻找著照片,一秒⋯⋯二秒⋯⋯過去,絲毫沒有要做出反應的意思;我和太太也不好要求阿爸做出回應,只好讓這個話題悄然過去。
過了一會兒,我們又找到幾張老照片。
其中一張讓我最印象深刻的是:阿娘騎在一台摩托車上,英姿颯爽。那台摩托車像是大台的野狼125,需要打擋、需要跨坐,無法向現代摩托車那樣,讓使用者可以舒適地坐上去;但是,阿娘有一股駕馭了野獸的氣勢,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容。
「結婚之後,他曾經跟我說:如果早知道妳會變胖,我就不娶妳了!」阿娘看著照片裡苗條的自己,幽幽地說。
只是,這一次,阿娘的身體和臉,不再側向我和太太這一邊,而是藉著放下照片的動作,轉過去阿爸那一邊;但是,阿爸一樣沒有要接話⋯⋯這個話題,又悄無聲息地流過去。
而一直在旁邊聽我們聊天的小女兒,先行拿了車鑰匙,跑到停在院子裡的車子裡休息;隨後,我和太太也覺得差不多到了該告退的時候,便驅車返回民宿。
「外公會不會真的不愛外婆啊?」小女兒激動地問。
上車後,伴著鄉下的黑暗與寂靜,我正打算安靜一下,坐在後座、原本以為已經進入休眠狀態的小女兒突然說話;而且,她的語氣裡帶著震驚和不可置信,讓我和太太不禁進入她的脈絡去思考:因媒妁之言進入婚姻的阿爸和阿娘,相愛嗎?
「相愛吧!」太太想了想之後,這樣說道;但口氣聽起來有點遲疑。
「如果是我,我應該會趕快澄清!說一些『那是以前的想法啦!』、『愛啦!哪次不愛?』⋯⋯之類的話,對吧?」我試著站在「丈夫」的視角,發表意見。
「對啊!外公可以澄清啊!」小女兒又補了一槍。
關於「阿爸和阿娘彼此相愛嗎?」,我們沒有辦法在各自闡述自己的論點之後,就簡單明瞭地得出結論;因為,不可否認的,的確是有一些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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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也發現:「我和太太彼此相愛」對女兒們來說是無庸置疑的;有了這個基礎,她們才可以認知到這件事情對她們的重要性。
又過了幾天,阿娘因為開刀,要住院幾天。
我和太太再次驅車前往醫院;雖然因為疫情的緣故,無法陪病、探病,但我們還是想要在阿娘在進出醫院和開刀房的時候,可以感受到被關心、被在乎;此外,也陪伴在開刀房外等待的阿爸。
開刀的那一天,在阿娘進入開刀房的報到區之後,阿爸一直處在戒備狀態。
開刀房的家屬等待區,以報到區的大門來分界,有左、右二區;但是,只有右邊那區有「顯示病人名字和開刀進度」的螢幕。一開始,我們三人因為右邊那區完全沒有空位,於是坐在了左邊這區;為了讓阿爸可以知道進度,我一直跑去觀看螢幕和回報進度。
只是,每次回報進度,阿爸都會問「那邊有座位嗎?」;問到第三次,他終於聽到「只有一個座位」的回覆,然後便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到右邊那區⋯⋯甚至,在螢幕正前方的座位空出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坐過去;並且在「第二排、一樣可以直接看到螢幕,並且比較舒服的沙發椅」空出來的時候,仍然堅持要坐在螢幕正前方。
就這樣,阿爸直挺挺地坐在螢幕正前方的塑膠硬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一個小時⋯⋯二個小時⋯⋯來到中午用餐時間,我看了看阿爸只喝了半瓶的水,便要太太去詢問阿爸想吃什麼午餐;只見他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幕,用手勢推辭。
三個小時⋯⋯我幫自己和太太買了地瓜和茶葉蛋果腹。四個小時⋯⋯阿爸耐不住焦急地站起身子,想要去找護理師;在太太代為詢問後,得知阿娘已經進入縫合傷口的最後階段,阿爸這才原地站起來活動一下筋骨。
五個小時⋯⋯阿娘終於離開開刀房、來到恢復室,雖然還需要待在裡面、用一個小時的時間來確認術後狀態,但總算是完成「開刀」這件事情了;此時,阿爸的肩膀明顯放鬆下來,面對「吃點東西,等一下才有體力照顧阿娘」的提醒,這才點頭答應。
又一個小時過去,我們終於聽到恢復室護理師大聲喊出的「○○○(阿娘名字)的家屬」,只見阿爸反射性地站起來,用最快的速度衝過去,連裝有重要物品的包包都不顧地跑到阿娘身邊;然後,耳朵在聽醫護人員的囑咐,眼睛則是看著阿娘⋯⋯跟著病床一起進到電梯裡的時候,眼神和手都溫柔地輕撫阿娘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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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爸是愛我媽的!」回程的車上,太太這樣跟我說。
「我也這樣覺得!身體是不會騙人的,這樣和妳爸待了一整天⋯⋯一開始,他是很緊繃的,一直到妳媽開刀完、進到恢復室才願意吃東西;我想:這些都是『他愛她』的證據!」我一邊應和,一邊牽起太太的手。
這個肯定,對於「身為阿爸和阿娘的女兒」的我的太太來說,是一顆大大的定心丸;但是,與之相對,我反而開始變得不安。
因為,換我開始思考:我的父親和母親是相愛的嗎?
身為生理女性,我在八、九歲的時候,發生了〈
父親咬了我的胸口和大腿內側〉的事情;從此之後,我和父親之間的距離,從原本的親近,變成了無法再拉近的疏遠。
而母親和父親之間的距離,因為母親是專門防治家庭暴力的社工,對於父親做出這樣的事情,非常不諒解,以及事件之後,徹底從我的教養中抽開,還有父親並沒有與母親一起承擔家庭開銷⋯⋯種種的負面情緒,讓他們之間的裂縫,變成鴻溝。
然而,同時身為父親和母親的孩子的我,有被拉扯的感覺。
基於受傷的感受,我能理解母親對父親的失望;但是,即使我的父親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我還是沒有恨惡他,甚至還會抱著「父親為什麼會做這樣的事?」的想法,試圖地想要理解行為背後的原因,然後化解可能會有的誤會。
想要理解母親和父親的我,內心充滿矛盾⋯⋯選邊站,是否比較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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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成為家長、研讀許多教養書籍,我看見:對於小孩來說,認同、理解家長的想法和意願是很自然的;但是,當家長和家長之間的想法出現重大歧異的時候,會讓孩子無所適從。
當孩子要疲於理解父親、母親各自不同的想法,以及按照這些想法來作出行動、決定的時候,就沒有時間、精力來好好地傾聽和整理自己,也就無法在重要時刻做出適合自己的決定⋯⋯無法練習做決定,就無法練習負責任,人生就會有很多徬徨無助的時刻。
我懂了!
我內心的矛盾,來自於父親和母親之間的不和諧,而非來自於「我」本身。
過去,我忙著理解他們的想法,卻忘記理解自己的想法⋯⋯我愛我的母親,但我也同時因為「她因為忙著厭惡父親而忘了照顧我」而難過;我愛我的父親,但我也因為「他自認為被誤會,卻從來不澄清」而有被拒於千里之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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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至此,我想:「我和太太彼此相愛」對女兒們來說是重要的,是因為我們之間的愛,會讓我們願意理解彼此,而這樣的願意便會讓關係裡的張力降到最低;這樣一來,因為家長間的親密關係角力場的不存在,女兒們便不需要將心力花在協助我們維持關係。
此外,我與太太也會在教養上尋求共識,並且將關乎於「女兒們」的事情,在雙方都充分表達「過去的經驗」和「得出的結論」之後,一起傾聽和理解她們的想法,並且以支持的態度將最終的決定權交給她們⋯⋯以「我和太太的愛」為基礎,女兒們可以安心地專注在自己的學習和成長上。
我想:家長之間的愛,對孩子的成長來說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