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泰美術館 JUT ART Museum
|二樓開頭
從作品的擺放順序上來看,首先會經過糖果鳥的《102天》,這是一個很巧妙的開頭,觀眾由右至左行走、翻看一本本日曆似的小書時,會看到隨著作品逐漸接近尾聲,天數也慢慢遞減,僅管行走方向與天數相反,但可以發現藝術家每天拿走的書本,也是從數字大的一端開始,於是這些數字成為一個倒數計時,當走到「1」的那本書前,就會抵達下一個大展間,這種倒數也和作品中導航的概念不謀而合,導航裡的「還有300公尺、200公尺⋯⋯」最終在快要轉彎或下交流道時再出聲提醒一次,通過將車輛移動和觀眾行走並置,營造出跳躍性的時間感,且書本內寫的地點也是從忠泰美術館的地理位置出發,熟悉台北街道的人光是閱讀這些文字,就像是跟著藝術家走了一趟隨興而至的兜風之旅。
|落地窗
來到後方的展間,落地窗形成另一個觀察行人的窗口,每次忠泰美術館的策展團隊將這面落地窗留在展覽中,我都能從中找到許多與展覽相連接的樂趣,譬如說前次《感知現場》中,觀眾首先在薄膜中窺見這個美術館空間的另一種可能,別樣的視角,但又在鑽出迷宮似的塑膠膜後,回歸真實,落地窗就是這個現實的觸媒。
此次《亻─ 生而為人》的主題是討論「人」以及「生而為人」的意義,若是能夠直接從人們身上觀察出這些問題的解答,才是最迷人的,於是窗戶被留下,大片光線灑進展場的同時,觀眾也得以俯瞰底下形形色色的行人,在忠泰美術館這帶幾乎只有來參觀遊玩的旅客和上班族,如此單一化的「人」對應到展場裡來自各地的臉龐和身份,令人不禁意識到:這是一個展覽,這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獨立空間,僅管先前仍有《102天》在討論美術館周圍的交通和移動,但這扇窗戶卻讓我覺得自己完全被吸入展覽中了。在上一次展覽中是分離的媒介、在這次展覽中是沈浸的提醒。
|作品分析和異化問題
此展間內,觀眾第一個注意到的想必是地上不斷搖晃的耿傑生《合群系列》,在一個個金屬球體上木雕小人的注視之下,觀眾視線轉往牆面上、後方的其餘幾件作品。這個展間裡作品指涉的集體目標相當統一,都是針對人類行為以及更多從女性群體等大觀點往下探查的創作,對於小人物的關心佔很大一部分:
何孟娟將視線放到周遭友人身上,在他們身上挖掘現代女性的美;陳永賢對新富町文化市場和斗居的人們細微的攝影紀錄;耿傑生的木雕任何人都不是、卻也可以是任何人,每個觀眾在他們毫無生氣的目光底下都無所遁形,這點在外面展間的《火柴人》裡也是一樣的。
江孟禧《蜜桃成熱時》和卡葳塔 • 瓦卡娜嫣恩(Kawita Vatanajyankur)的系列作品形成難以忽視的對應,不過江孟禧的作品和這位泰國藝術家的相較之下,比較像是引子,通過雕塑的三維向度先引發觀眾對於身體的思索,接著到展間後方色彩豔麗的錄像作品,看著卡葳塔在《潑系列》、《表演織品系列》裡頭將身體機能逼到極致,對於女性身體的想像和互相補充、對話。
若要將展品兩兩相對地比較,除了江孟禧和卡葳塔之外,還有耿傑生和洪夫岡 • 史提勒(Wolfgang Stiller)之間的對照也值得一提。僅管這兩件作品沒有放在同一個展間中,可是其中對於人的去身份、去物質的探討仍能相互對應,在洪夫岡的《火柴人》中,我們僅能捕捉到那些臉孔的大致輪廓,遠遠地觀望時,那些人的頭部確實就像火柴的頂端一般,看上去毫無二致,僅管湊近了看能發現在年齡、種族、性別上的微妙區別,可是這些差異都被深色的顏料給撫平,人成為火柴、人成為物件,這個物件甚至是火柴燃燒時最先開始消逝的部位。此種諷刺性十足的反差下,形成對人的本質的否定。
耿傑生《合群系列》是由數個金屬球體,以及其上屹立不搖的木雕人偶組成,這些球體會根據觀眾的移動,不規律地搖晃,每當球體看似要倒下時,卻又能堪堪維持住平衡,那些木雕人偶也隨著球體的擺盪,不停地移動,他們身穿整潔的西裝,大多姿勢僵直,面無表情,在這種往復擺動中,令我不禁聯想到鞠躬的動作,且人偶本身就特意地將身體微微向下彎曲。所謂「合群」就是和周遭人們、整個社會的舉止都雷同,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差錯,這群人偶亦是如此,在機械性重複、且不由自身操控的鞠躬行為中,他們被量化、被複製、被忽略。
《火柴人》和《合群系列》都顯示出現在資本社會中人的異化(alienation),這個觀點最早由馬克思提出,批評在工業化的大規則生產模式之下,工人們受困於流水線的機械性勞動,明明最初發明這些機器是為了減少人類的勞力,可現在人類卻反過來,淪為自己發明的機器的俘虜和奴隸,成為「工具的工具」。馬克思對資本社會和私有制的批判,直至今日依然適用,甚至可以說是越來越嚴重,當然他的思想中也有許多被後人糾正的部分,可本文中我僅針對異化這一定義進行陳述。
火柴是工業化後大規模生產的產品之一,簡易的設計,以及能夠迅速複製的特性,火柴得以以廉價的價格在市場上廣為流通,作為便捷的生火方式,且能輕易地把火勢控制在人們所需的小範圍內。但當人類的頭部變成發火源,這種工具化的指涉變得相當明顯,火柴燃燒自身,只為製造出短暫的火源,誇張點說的話,若實際將《火柴人》拿去做為火柴使用,那這些人的頭都會迅速燒成灰燼,這個過程不斷重演,使用火柴的人也不會注意到哪些人消失了,這些人只是一個個乾枯、暗沈的臉龐,下垂的嘴角和眉間的皺褶都會在火焰裡歸於零。
《合群系列》則沒有那麼明確的工具暗示,可仍然能從不完美地雕刻的人偶中窺見端倪,這些角色以木雕的觀點來說,是尚未完工的,可他們已經具有一名「上班族」的雛形,藝術家刻意營造出這種「急就章」的不安感,加諸隨時會倒下、但又立刻升起的動態,實在令人無法不去聯想到現代資本社會中的勞工,日復一日被工作綁架,重複著時則毫無意義的生產,變成電腦和生產線的工具,但資本家會利用小小的甜頭使人們願意每天辛勤勞動 — — 廉價且氾濫的娛樂產業蓬勃發展,短影音和連續劇使人們忘卻生活的意義,被媚俗(kitsch)控制的勞工們輕易地滿足於一時的愉悅,隔天又能準時起來上班。
綜觀整個展覽,先回歸到其策展目的:
反思「人」存在於世,聚焦人與自己、人與他者、人與環境虛實交錯的關係,回歸人的本質問題,透過藝術詮釋人的各種面向,詰問「生而為人」的意義。
從這個論述中,可以發現反抗異化的決心,要求找回人的「主體性」,也即人的意義。藝術做為加速的現代社會中唯一強調「慢」的事情,和反抗運動、革命不同,如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所言,以疏離效果面對異化的問題, 他強調藝術必須具有實用性,且必須具有娛樂效果。當代藝術受到布萊希特極深的影響,誠如這次展覽中所展現的,藝術家直接去到斗居的現場,或是親身體驗泰國漁民的苦,在這種以創作為名的轉化之下,藝術為資本社會不斷加重的異化現象提供了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