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鷺與少年》是宮崎駿自二零一三年《風起》以後,時隔十年的最新作品,也是宮崎駿第七次的「退休」之作。相較於宮崎駿早年與全盛時期的作品劇情上較為普羅大眾,最近的兩部電影《風起》和《蒼鷺與少年》在情感上更為私密,不再那麼討好於觀眾眼球,而是回到了宮崎駿生命中,跨越了戰前、戰後乃至於當代的個人反思。
此電影最基礎的架構是由家庭與戰爭組成。宮崎駿在許多電影中展現了對戰爭的反 思,在《蒼鷺與少年》也是如此。時代背景是在二戰期間的日本,主角真人的母親即 是因為空襲醫院而身亡,真人的父親則是開設了生產戰鬥機用頭盔的工廠,從許多空 襲場面依然可見宮崎駿的反戰思維。分裂的家庭是另一個宮崎駿常用的電影微觀背 景。真人的父親勝一與牧夏子和牧久子的關係究竟為何,讓人十分困惑,這也是真人 無法適應新家庭的主因之一,導致了日後故事的展開。戰爭時代與分裂家庭,宏觀與微觀的背景構成了電影的基礎,真人就是站在這樣的環境裡看待世界。
真人無法適應新家庭,面對繼母牧夏子既熟悉於外觀類似生母,卻又無法接受在血緣 上關係上成為母子關係。每一個看似彬彬有禮的動作,如敬語、道謝和敬禮等看似有 禮待人,實際上對於繼母是一層透明隔閡,是真人不願意接受牧夏子作為繼母的證明。在石頭自殘與牧夏子懷孕後期,兩人的壓力達到了最高峰,前者是即便受傷了卻 依然拒絕了牧夏子的關心,後者則是牧夏子在不舒服之際,真人依然採取了旁觀者冷 淡的態度。此時蒼鷺已蠢蠢欲動誘惑著真人,真人既不能責怪任何人,卻又無法走出 生活帶來的壓力,在各種不滿也無力改變現狀的情緒下,意外讀到母親留下的書《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踏上了尋找夏子「阿姨」的旅程。
電影後半段的地下之旅,蒼鷺引誘真人進入地底後,不只是為了尋找夏子「阿姨」, 種種經歷更是一場與生命、世界乃至於自我的和解旅程。
第一個和解對象是生命,真人協助霧子取魚內臟給無法殺生的靈魂,目睹了向上飄的 哇啦哇啦讓真人了解生命的美好,下一刻鵜鶘開始吃哇啦哇啦,火美出現拯救了剩下的哇啦哇啦,最後是受傷的鵜鶘解釋何以要這麼做。整段看來一氣呵成,從生命的起源談起,到生命是多麼脆弱不堪一擊,為了獲得生命延續而殺死其他生命的鵜鶘,為了保護哇啦哇啦而殺死鵜鶘的火美,無不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殺生。即使是殺魚取內臟,都是殺了某一生物而為了讓其他生物延續。可以說真人在此看到了一段生命循環的過程,生與死是相互緊扣的,一個生命的生存可能代表了另一生命的死亡,反之亦然。
第二個和解對象是世界。真人的曾大叔父是地底世界的法師兼掌管者,掌握了地底世 界的平衡運作。實際上,此平衡運作是不存在的。真人離開霧子後經歷了一連串與鸚 鵡的爾虞我詐,是對生命思考的延續。鸚鵡之所以一直展現想吃掉真人的意圖,在於 不吃就會導致鸚鵡族群滅亡。正因如此鸚鵡首領以火美為談判籌碼,向大法師提出接 管世界。大法師深知目前的世界處於一恐怖微妙的平衡,積木目前是不會倒的,但只 要仔細一看便明白那是一種暫時的偶然,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毀滅世界。大法師希望真人可以接下此任務,創造一個更加美好的生活世界。然而,真人拒絕了。經歷了生 命循環之旅,真人已明白所謂的「完美」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即便成為大法師的真 人理當能做到任何想做的事,這些完美並不是建立在失去,而是為了完美而完美的存 在,因此真人不接受這個無法承擔的責任,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
當真人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時,自我也被和解了。如果歸結於地底之旅的展開,那就 是真人無法接受夏子成為其母親。儘管夏子以充滿愛的態度對待真人,情感上的掙扎 與疏離感依舊在其心中,更何況是其母之妹。當真人願意為其進入地底尋母,代表了 一點小小的接納。隨著與火女(年輕的久子)相處,目睹火女接納夏子,真人也願意 開口稱呼夏子為其母親,至此真人達成了第一部分的自我和解,解開了與火美、夏子 和家庭認同的糾纏。第二部分自我和解則是在荒野與大法師對談接班問題,真人承認 頭上的自殘傷口,既是對世界(父親與夏子)的惡意,也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承認 對世界不友善,間接意味著接納了世界無常,接納戰爭、新家庭關係和新的自己。此 承認不是邁向自我毀滅的不歸路,而將真人帶向接受自己的渺小無力,更勇於接受所有無法改變的現狀。
如果說《蒼鷺與少年》是宮崎駿真正的退休之作,那這部電影就不只是觀眾的,也是 宮崎駿自己的。《蒼鷺與少年》是宮崎駿的半自傳性作品,真人即是宮崎駿的幼年記 憶投射,融合了奇幻冒險、日本與歐洲文化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等,共同打造的動畫電影。從電影敘事的角度來說片中有許多跳躍片段、不合理之處,若將其置於 宮崎駿的人生故事可見其因。人在處理複雜糾結情感、面對自我與他者的人生矛盾時,本來就不一定是按照邏輯秩序的理性推理,更多的是感性之間拉扯交織而成的心靈成長。那些跳躍、片段和虛構的成分讓觀眾摸不著頭緒,卻對作者有最大的影響。
藉由這些虛構片段的記憶重整,宮崎駿以自己的方式領悟如何與世界相處。羅蘭巴特作者已死在《蒼鷺與少年》似乎不太管用了,對宮崎駿來說觀眾究竟想看到什麼已經不太重要,最核心的問題是宮崎駿如何處理、面對與和解幼年的記憶,方法即是透過最擅長的動畫電影,再現八十年來的宮崎駿生命史。
《蒼鷺與少年》在動畫電影史上或許無法堪比《風之谷》的開創性、《神隱少女》集 大成乃至於《崖上的波妞》兒童向,卻是宮崎駿最為私密的自我反思作品。另一部具 有如此深刻檢討自我價值的作品,應該就是《紅豬》中處理中年自我。《蒼鷺與少年》內含了與自我和世界的和解,接受自己的不足,接受世界的不完美。宮崎駿將 《蒼鷺與少年》送給了自己,也將其生命集大成、充滿希望的未來結局送給全世界。 真人以地底之旅找到了心中的息爭,宮崎駿在《蒼鷺與少年》領悟了生命平靜,也許每個人也都可以在自己的想像世界中,找出與自己和世界最舒服的和解擁抱吧。
本文同時刊於Savoir | 影樂書年代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