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認識的一位女性前輩,她樣貌出色,學歷傑出,性格謙卑,待人和善,工作能力極佳,備受上司的喜愛與後輩的尊重,每當有人提及她的名字,聞者皆會露出讚賞與欽佩的態度。
某次因為工作表現不佳,受到一位長輩的嚴厲批判而難過落淚,她卻拍拍我的肩膀,用兩根手指拉下自己的眼尾做出鬼臉,美麗的圓眼變得細長,這個突兀的情境使我笑了出來,而她也笑著說:「想哭時記得拉一拉眼睛,眼淚就不會掉下來。」
多年後,她於家中割腕自殺被送醫救治時,眾人才知道,於別人眼中擁有幸福生活的她,中學時受到繼父的性侵,長年生活在繼父的暴力虐待裡,為了逃離繼父,她選擇早婚,婚後卻受困於不孕的憂鬱裡,遭到婆婆常年的言語虐待,與丈夫關係日漸不合,某次口角爭執後,丈夫動手打了她,家暴成了她的日常,丈夫成了另一個繼父,經常虐打並強暴她,而這些秘密都被她藏在深深的「洞」裡。
在醫院陪伴她時,她說起年幼時的故事:「爸媽在我六歲那年離婚,哥哥跟了爸爸,我則跟了媽媽。離婚後不久媽媽就改嫁了,她夢想能開始幸福的生活,卻不幸罹患乳癌。每次去醫院看她,離開病房前總對我說:『妳要乖要聽話要努力,如果妳不夠好,要是媽媽走了,不但爸爸不要你,連叔叔也會不要妳。』那時,我總是做惡夢,夢到媽媽過世了,爸爸不要我,叔叔也不要我,我孤零零地徘徊在醫院的走廊,找不到出口。
「繼父是很嚴苛的人,媽媽離開後,他變得更為嚴厲,因為怕別人說閒話,覺得他虧待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於是他總讓我穿最美的衣服,讀最好的學校,用最好的東西。所有人都認為我很幸福,但幸福是必須付出代價的,繼父對我相當嚴格,考試要考第一名,比賽要拿大獎,生活規矩要按照他訂下的規範,稍有不慎就會遭到毒打。他的懲罰充滿技巧,有許多年,我的背部與臀部被衣物嚴密遮蓋的部分總是滿滿的傷痕。每次被打時我都會不斷地哭求:『對不起、對不起。』並且想起媽媽說的那句:『如果妳不夠好,不但爸爸不要妳,叔叔也會不要妳。』
「為了被人需要,為了不被拋棄,我必須是最好的。
「母親過世後,唯一能讓我感到快樂的是到外婆家。繼父因公出差時,我便能到外婆家暫住。當時半夜噩夢醒來痛哭失聲時,外婆會拉一拉自己的眼尾對我說:『我的乖女孩,拉一拉眼尾不讓眼淚掉下來。』說完後,外婆會拉一拉我的眼尾逗我笑再抱抱我。
「當時外婆買了許多童話繪本給我,我不喜歡童話,但我喜歡外婆,於是喜歡童話繪本。外婆識的字不多,我會在睡前讀童話繪本給外婆聽,有時候嫌童話太沈悶,便自己編故事給外婆聽。讓我印象最深刻的童話是『國王的驢耳朵』,故事裡的理髮師害怕將國王有驢耳朵的秘密說出去,所以到深山裡挖了一個地洞,把秘密對著地洞說。
「讀中學時,有次在外婆家睡覺做噩夢醒來,外婆一樣拉一拉眼尾逗我笑,可我卻無法再忍住眼淚,我不敢告訴外婆,在初經過後不久,繼父撫摸我,進到我的身體裡,我感覺身體破了,生出一個藏著秘密的洞。
「後來外婆也離開我了,我更加倚賴洞活著。中學、大學,甚至工作後,每次遭遇艱難,或者感覺自己要被拋棄的時刻,我就會把自己藏到洞裡,於是我身體裡的洞愈來愈深,愈來愈大,有無數次感覺自己就要放棄一切,讓自己墜到洞裡。
「當繼父再次進入我的身體時,我總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將自己埋到洞裡,拉拉眼尾對自己說:『我是乖女孩,不可以讓眼淚掉下來。』丈夫打我強暴我時,我也是這麼做的。直到他上次狠狠踹了我,我從樓梯跌下來,下半身滿滿的血,送到醫院後發現自己流產了。那個我一直努力,夢寐以求,可以帶給我幸福的孩子,在我還未得知他的存在時,他便離我而去。
「我累得精疲力盡,無法再挖洞了,開始想著,是不是我仍然不夠努力不夠好,世界才會拋棄我,而我已無法停止這一切的悲劇?我不斷地說著對不起,仍然沒辦法拯救自己,我感覺自己破掉了,而我身體卻沒有破口,所以我拿刀將自己割開。」
凌晨時分,故事似盡未盡,她流了滿臉的淚,而就像過去一樣,她用雙手拉了拉自己的眼尾,撐持出笑容,躺臥著,示意要睡了。那陣子連日冬雪,天空佈滿陰霾,睡前她說:「幾十年來,我都活在藏秘密的洞裡,不敢走出洞外。」她沈默了一會:「也許,也許睡醒後,當太陽出來,窗外會是晴朗的藍天。」
幾日後,某個冷冽的早晨,收到她傳來的簡訊:「對不起,我想去說故事給外婆聽了。」
她離開後,我經常意識到生活周遭存在許多與她類似的「洞」:成績優秀的男性友人因為無法寫出理想的論文而休學,又因無法適應職場,最終成了繭居族;為了維持完美身形的模特兒友人,反覆暴食催吐,最後食道嚴重灼傷;在社群上展示完美家庭形象的長輩,因顱內出血入院,眾人才知她為了美好婚姻的模樣,忍受丈夫的虐待近二十年,諸如此類,然而當有人問起他們這些困境時,他們如同前輩最後傳來的那封簡訊一般總是先說:「對不起。」
但他們到底對不起什麼呢?又為了什麼必須感到抱歉?
我們的一生總在歉疚,對不完美的自己歉疚,為了逃避歉疚,我們不斷努力卻換來更大的歉疚,只因感覺不夠,無論做得再多仍然不夠,我們始終認為可以更好一些,為了更好的自己,數度耗盡了自己。
歉疚是一個秘密的洞,我們都曾長久生活在罪疚的深淵裡。
感到歉疚,或否是因為沒人告訴我們,日常的柔軟亦可以承接我們,我們不必挖掘秘密的洞讓自己墜落下去;沒人告訴我們,傷痕、痛苦、失敗、挫折並非人生的污點,而是使我們獨特於他者的可能;更或許是沒人告訴我們,生命所遭遇的苦痛艱難,其所留下的傷痕是辨認自己的方式,而非反覆鞭笞自我的刑具,若能沿著這些痕跡,撫摸其紋理,理解並寬容自己,最後即能從傷痕裡映照出自己真實的模樣。
於身體裡藏著無數痛苦秘密的洞,我們最終不必以墜落的姿態跌進深淵裡。盛載痛苦秘密的洞也能是條路徑,當我們變得柔軟而微小,真正踏進洞裡,沿著藏著洞裡的傷痕記號,緩緩前行,終能逐步走出傷痛。
年初閱讀友人周慕姿的作品《過度努力:每個「過度」,都是傷的證明》,讀見她寫下與我們生命相似的他者,寫下我們對不完美與瑕疵的自我感到歉疚的時刻,寫下讓我們感到罪疚與苦痛的人事物,同時述說著,我們不必選擇反覆刨掘內在傷口來拯救自己。我們可以輕撫傷痕,從傷痕了解並寬容自己,不必與他者為敵,亦不必再透過他者來定義自己,而是學習描繪自己真實的樣貌,並學會接納他者真實的模樣。
除此之外,她亦領著傷痕累累的我們,走入洞裡的傷痕之路,以雙手撫摸那些記號,觸摸其紋理,緩緩前行,最後的最後,得以走到傷痛之外。
於傷痛的外邊,她又以溫柔的目光與細膩話語描繪洞外的世界,原來在歷經血液與眼淚之後,於秘密與傷痕的深淵之外,存在一整片晴朗而澄澈的藍天。
(本文是為友人周慕姿新作《過度努力:每個「過度」,都是傷的證明》所寫之推薦序〈後來的藍天〉,寫於2021.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