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恐怖驚悚漫畫大師伊藤潤二曾畫過一部作品:
故事裡,小女孩璃子經常夢見父親過世,驚醒後嚎啕大哭,父親總安慰她,父親不會輕易離開她。長大後,她嫁入大戶人家,但夫家的人總對她視若無睹,可古怪的不只是他們的漠視,夫家的屋子極大,某次她在回房的路上撞見一位老人家,還以為看見了鬼魂,她與丈夫談起此事,丈夫說那不是鬼,而是曾曾祖母,她無法置信地問:「她還活著?這該是幾歲了?」丈夫若無其事地說:「應該有一百二十五歲了吧?妳可能還沒見到吧?但這屋子裡還有曾曾叔父與叔母,雖然已經模糊地幾乎快消失了,但仔細找還是看得到的。」璃子更納悶:「快消失是什麼意思?」丈夫更淡然地說:「因為是殘影。」
不久後,祖父過世了。告別式結束,送走外人後,夫家的一眾親人們聚集於客廳。殯葬司儀對客廳裡的親人們懇求著,請大家同心協力深深念想著祖父,用強大的念力想著他,雖然祖父已經火化了,但家族的念力可以喚回祖父,使他的影像復甦。璃子雖感困惑,亦不疑有他,與眾人一同竭力回想著祖父。未幾,祖父的靈魂凝聚著,模樣漸漸清晰,如過去般地站在眾人的面前,眾人歡聲鼓舞,湧上前擁抱著祖父。璃子見狀,詫異不已。會後,丈夫對璃子說:「爺爺並不是復活,也不是鬼魂,剛剛妳看的爺爺是家族的人用念力的方式製造出來的影像,我們稱之為殘影。不是物理上的存在,但我們卻能感覺與碰觸他,甚至能與之對話,但我覺得這可能是種錯覺,因為有時即使與之對話,他們也不一定給予相應的回答,即使如此,我們仍一直製造殘影,因為殘影能彌補失去親人的痛苦心靈,而殘影也以家人的身分繼續存活在這個屋子裡,但影像會隨著時間逝去而逐漸模糊,存在也會愈來愈稀薄,約莫二十年後就會消失。這二十年是我們與故人間的緩慢告別,也是我們撫平心靈創傷的時間。妳之前看過的一百二十五歲的曾曾祖母,殘影已經存在二十二年了,應該也快消失了,不只是我,連父親與祖母也漸漸不再在乎曾曾祖母的存在,但這二十二年是一段相當充裕的告別時間。」
閱讀友人冠良的新作《蜜蜂仍在那裡做著蜂蜜色的夢》時,腦海裡總會泛起這個故事。
冠良的詩句裡,總淺淺地藏著生活中各種事物的殘影,像是久遠之前曾留在我們生命中的片段,關於生活的、情感的、萬物的、景色的,各式各樣的片段。當我們竭力地念想著,它們似乎能逐漸凝聚,幻化成實體,現身於眼前,彷彿能再次感覺與觸碰它們,有時甚至能與之對話,然而,我們心底卻又是清楚的,無論多麽渴求與之連結,我們終究無法留下它們,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練習與之告別,緩慢而悠長。
冠良在這本作品裡記錄下那些緩慢而悠長的告別。他將記憶鋪寫成夢境,煉金術般地將所思所念的曾經凝鍊成字句,然而,那些凝鍊如琥珀的記憶,蜜色的光景,終將遠逝,緩緩陳舊,粒子似地忽而甦醒,忽而沉睡,我們終其一生所做的,原來是積蓄著不捨的回憶,夢著夢裡的夢,窮盡此生,徘徊躊躇,練習轉身離去,學習與之告別。
然而,告別的最終,我們又將以何種姿態走向後來?
伊藤潤二的故事裡,璃子得知可以製造殘影後,害怕父親離世的她對丈夫提出要求,若是父親走了,希望丈夫的家族能幫忙製造父親的殘影,卻遭到夫家的拒絕。結婚多年,公婆對璃子依然冷淡至極,璃子始終覺得是自己不夠努力,於是更盡心地侍奉公婆,渴望他們能同意在父親離世後製造父親的殘影。除了公婆外,璃子也察覺丈夫的怪異。某次丈夫忘了帶便當出門,璃子於是追出家門外,才發現丈夫的女同事在住家附近等著他,兩人結伴前往車站。夜晚,丈夫下班歸來,璃子追問此事,問丈夫要如何處理與女同事之間的事時,丈夫說:「我想我未來會跟她結婚。」璃子激動地表示不願離婚,丈夫則答道:「璃子,妳放心,我不會與妳離婚,我會與妳白頭偕老,負起責任。」璃子則不願接受,一陣激烈爭執後,丈夫才淡淡地說:「對不起,我一直沒有告訴妳,十年前,在我們婚禮前夕,妳遭遇車禍喪生了,我去懇求父親,以我們家族之力為妳製造殘影。」璃子忽然了悟,為何夫家的人多年來皆對她都如此冷漠,因為她不過是殘影,而這個殘影是為了丈夫的不捨而存在的。她想著以殘影活著的自己,每次夜半惡夢,夢見父親過世痛哭失聲,丈夫看著只為了父親過世而痛哭的妻子殘影,究竟做何感想?我可曾因為擔憂丈夫可能的死亡而痛苦?思及此,璃子心裡的重擔反而放下了,她釋懷地轉身離開夫家。她想著身為殘影的自己所剩的時間的不多了,於是回到自己的家裡。璃子的父親見到她,驚訝地問著:「妳怎麼回來呢?」璃子微笑地說:「是的,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原來告別的最終仍是一種歸來。
我們此生所做的告別,最終要告別的原是自己。
冠良仔細地記下每一個記憶,刻畫記憶若夢。每次的刻畫皆是一種轉身的姿態。每次轉身的瞬間,每次凝鍊殘影的剎那,皆是歸來,亦是離去。
歸來與離去,同在冠良的字句裡。他寫下不捨,亦練習告別,凝鍊曾經,亦製造其後,於不捨與告別之間,在曾經與其後之中,他看見每一種可能的自己,於此,他或否深切地明白,緩慢而悠長的告別,不過是希望由這些字句中了悟,若真的轉身了,我們便再也無可能回到轉身之前。
後來的後來,我們總在記憶之後,夢境之前,曾經之後,如今之前,蜜色與琥珀的景象裡,於每一次轉身後,我們告別自我的同時也學會說著:我回來了。
冠良寫下了那個告別自己後再回來的我們。
(本文為詩人陳冠良新作《蜜蜂仍在那裡做著蜂蜜色的夢》之推薦序〈漫長的告別〉,寫於2021.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