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回憶淡去的千禧年集體焦慮
舒淇的回眸堪比<四百擊>的經典片尾?
時代性讓本片不只是個虐戀故事
本片如何與同時期的<蘇州河>相互參照
看似不侯孝賢的電影又展現出他的哪些情懷
片名自黑幕中乍現,螢光綠的英文配上藍紫色的中文,科幻迷魅,那首形塑一代記憶的樂音隨之竄出,重拍落下、打開畫面,一條長如甬道的陸橋在那時通往未來卻在此時領我們回到過去,由舒淇飾演的女主角Vicky像是嚮導不斷往前走,彷彿意識到鏡頭外有誰正在觀看,晃盪中不時旁顧左右,一個回眸,定格成為本片最經典的名場面,被複製成千千萬萬個影像,將時間永遠停駐在那一刻。
這顆回看的鏡頭足以與<四百擊>的最後一幕媲美,只是楚浮(Truffaut)將主角Antoine的凝視放在了影片最後,角色內心的何去何從無法就此完結,懸成了人類對於成長的無盡困惑;但侯孝賢卻將Vicky沒有特定意圖的眼神放在了電影最前頭,同樣關於成長,他並不在意人們是走向叛逃或倏乎夢醒,而是在世紀之交的起點,當過去不斷狩獵著記憶而未來也不曾向誰顯現它自己,侯孝賢依然浪漫地希望你我仍能朝前方昂首闊步。
「她跟豪豪分手了,豪豪就是有辦法找到她,打電話給她,求她回來,反反覆覆,像咒語、像催眠,她告訴自己,存款裡還有五十萬,五十萬花完了,就分手吧,這都是她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是2001年…」
這場前行伴隨這段自述,Vicky以第三人稱、從十年之後回看2001年與豪豪(由段鈞豪飾演)恍如隔世的情感糾葛。時間,是<千禧曼波>的關鍵,第一重的時間性寫在片名、寫在故事背景裡,年輕一代恐怕不懂關於千禧年的那些預言以及它形塑怎樣的社會氛圍─人類被困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裡,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世界的終點、會發生什麼又或者什麼也不會發生,以為整個文化、個人的小生活都將被複寫,夾雜著期待與恐慌中睡了一覺卻在醒來後發現不過又是一個明天跨越成了今天,時間,就只是往前推移了一小步,原本可能迎面而來的劇變頓時可笑且羸弱,我們的此身依舊是此身,也沒能活進充滿改變與說好的來生。
第二重的時間,則是Vicky記憶中的前塵往事,所以剪接並不循著物理性的時間軸,而是順著腦中運作回憶的方式,片段且跳躍,因為我們記住的往往並非事物的原貌,而是殘留下來的情緒,尤其善感的人更容易陷入這類的時空循環中,難以掙脫這樣的自我重複。
正是雙重的時間性,使這部片不可能只是個愛情故事,而像是假借愛情的殼,呈現那個世代敏感脆弱的狀態:豪豪,象徵人類的自縛傾向,總將自己錯置於整個世界之外,就像他常說自己和Vicky是不同世界的人,不知道為什麼被放在了一起,使他對所謂正常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採取拖延、抗拒的姿態,不當兵、不工作、不(讓Vicky)參加畢業考,選擇自溺在放縱中,又對必然的變化心生不滿與嫉妒,卻又不肯做出改變或面對告別,然而,那樣的虐必然也有甜頭,只是安全感、依戀感豢養成有害的舒適圈。豪豪是Vicky縱身下墜的自我,反反覆覆深陷其中,成為她不准自己吸的毒。
由高捷飾演的捷哥代表Vicky的覺醒,他象徵的守護和包容不是直給的、拽離過往的那種力量,而是緩緩地從耽溺、麻痺中和自己重新來過;這是侯孝賢看待人性的一種溫柔,明白人會自溺更相信人有自救的力量,尊重個體的節奏、不帶救贖的批判色彩,於是痴纏的豪豪說消失就消失了,捷哥也在片末就此不見蹤影,將這股醒覺的力量歸給Vicky自身而不是得靠誰才終於能做出改變,也因此我們總是聽到她以旁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之後故事才在我們眼前上演,呈現出十年之後,她是如何以旁觀的角度梳理過去的自己,繼而成為全知者且找回自我的主控權。
抽象的主控權也化作了那筆花完就分手的50萬,那是她在制服店上班存下的錢、是她攢下的感情資本,這樣的揮霍,表現出她認定值得的價值觀,但她同時清楚無法永遠這樣揮霍下去,而真正蓄積出這段傷了又傷的關係裡最終的停損點。金錢與愛情比擬的符號,令人聯想到婁燁<蘇州河>(1999年)中,周迅飾演的牡丹被愛人背叛綁架的那筆45萬贖金,牡丹朝著負心人怒吼「我還真便宜」便掉頭跑開,在跳下蘇州河前預言自己將會變成美人魚回來找他;這兩部拍攝時間相近的電影,呈現出中國與台灣如此相近卻又相異的時代意識,婁燁放大了對物質化否定,也藉著美人魚的神話與現實生命切割開來,體現時代青年於存在主義與虛無主義之間的茫然,而<千禧曼波>卻是在時代的蒼茫裡重新肯定個體的能量。
本片充滿異色螢光、電子音響、菸酒繚繞,在俗艷的基調中氾濫最後的青春,對比片中穿插的雪國日本,那是南島台灣不曾見過的光景,以地域空間、異語交談刻意斷開不斷延展的時間性,除開遮掩心跳的節奏、麻痺知覺的菸酒,而把人放回原始的狀態,因為隆冬帶來的脆弱敏感而再次發現自己的存在。<千禧曼波>像是<四百擊>不肯給予的人性信念,面對破滅式的成長,依舊要長成善良、平凡、快樂的人,無論如何還要繼續相信,活著就該如此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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