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即將結束,按照過往的慣例,我都會跟同學們分享一點我在學習上的心得。作為一個在學術界打混多年的學徒,有機會到大學的課堂上教授通識課,對我來說,是很好的經歷,因為「通識課」的目標並非教導艱深的知識(不同於專門系所的課程目標),而是要讓學生能夠「博通」(姑且無論通識課是否淪為營養學分的問題)。
記得四年前剛開始教書時,因為是教「文化思想史」這種屬於歷史類別的課,且我的專業雖可號稱是中國思想史,但因中國思想史涉及的範圍極大,自己不知道該教什麼,只能將自己覺得有趣的內容放在課程中。此外,也許因為我的研究興趣是中國思想中的宗教觀念,天、鬼神,因此課程內容也就有許多關於宗教觀念的東西。
有時,同學們的意見回饋表示,課程內容過於集中在宗教相關的內容,不是很有趣。對此,我也有自知之明,但無奈我涉獵的知識範圍很有限,所以雖然知道有這樣的意見回饋,但還沒有能力在課程內容上做出很大的調整。為此,在每學期的第一堂課中,我都會先「打預防針」,明白地說到,因為我的能力有限,涉獵的範圍也有限,因此本學期的內容不僅與中國有關,而且還是屬於思想、觀念的介紹,如果對這些內容沒有興趣,請慎重地考慮選別的歷史通識課。或許是因學校選課制度使然,或因開課數量有限,同學們怕退選後反而沒有相關課程可以選修,所以我雖然「打預防針」,但似乎也沒有勸退很多學生。
隨著一學期、一學期這樣地教同樣的課,我漸漸地發現,為了要將一個課題講得比較有趣(但可能我講課始終很無趣),就需要「鋪陳」、「包裝」,而對我而言,既然這是一門歷史課,我的學術訓練促使我相信,好的「鋪陳」、「包裝」,不只要訴諸類比,更重要的是,要對某個思想觀念有宏觀的理解,才較能從中掌握其要義,並講到讓人一聽就懂,甚至覺得「清楚又簡單」。
在備課的過程中,往往為了能向學生介紹一個思想觀念的概要,需要去追溯該思想觀念如何出現、變化等複雜情形。以我比較熟悉的鬼神觀念來說,這個觀念看似簡單,但其實在中國思想史上卻有諸多面向的論辯(如:鬼神是否存在?如何證明鬼神存在或不存在?人死後會變為鬼神嗎?哪些人會成為神,哪些人會成為鬼?等等),而且不同的宗教(佛教、道教、天主教等)也會帶著各自的思想背景來論述鬼神的內涵,從而使得追溯鬼神觀念的歷史變化,可以讓我看到不同宗教之間如何互動的情形。
因為教學所需,備課擴大了我對於某些思想觀念的理解,視野得到拓展,因而也促進了我自己的學術研究的深度與廣度。一方面,在課堂上,我能夠講授的內容更多,另一方面,我對於特定思想觀念也能更具有歷史性的理解。
正是因為教學,我對於「通識課」的意義有一些個人的思考。作為一門屬於歷史學領域的通識課,「文化思想史」,它的意義應當不止於介紹許多具體的案例(如各種思想觀念),以讓學生了解「原來過去的歷史上有這些東西」,而是藉由具體案例的介紹,讓學生能夠知道「歷史學者會怎麼思考問題」。
歷史學研究的目的不是鉅細靡遺地認識過去所發生的所有事情,而是從時間的角度來理解事物的變化。事物的變化牽涉的因素很多,因此歷史學者往往會去觀察,哪些可能的因素促成某個事物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變化。對於不同時代的人們而言,事物總是在變化,但如何認識特定事物的變化,其本身也是不同因素促成的,包含每個時代的人的思維方式受到哪些因素影響。同樣一個思想觀念,對不同時代的人而言,因其思想背景不同,往往可能會有不同的理解方式。歷史學研究的目的,即是去理解思想觀念「如何被界定、被形塑、被論述」等相關問題。
雖然,在一門僅有一個學期授課時間的通識課中,不可能鉅細靡遺地講授「中國思想」的歷史演變,然而,透過對於特定思想觀念的探討,至少能夠呈現歷史學的精髓:從時間的角度來理解事物的變化。對我來說,這是歷史學的精髓所在,即便授課時數有限,即便內容範圍也有限,但總有機會能夠將歷史學作為一種「從時間的角度來理解事物的變化的方法」教給學生。
或許,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立場,對於歷史上的各樣事物也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方式,然而,作為一門承載著以時間為要素的「思考方法」,歷史學的價值恰好在於,我們能夠藉著這個方法來擴大我們對於我們所身處之世界中,對於各種觀念的理解深度與廣度,「時間」這個要素讓我們能夠理解,特定觀念之所以是現在所看到的這個樣子,可能是因為過去哪些因素將它形塑為這個樣子。
我想,「通識」之所以有重要的價值,應當不在於讓學生知道不同知識領域的多少具體內容,而是不同的學科能否提供一種「不同的看待事物的方式」,進而讓學生能在學到諸多思考方法後,以這些方法來理解事物的多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