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跟臉友討論到AI人工智慧寫詩,臉友C提出「詩常有神祕不可解的特性」,然後,持不同意見的兩個臉友開始各書其見。我當下沒有加入討論,我想著另一個問題──那「數學」呢?我們會說「數學」是一種神祕不可解的東西嗎? 當有人說數學很神祕,比如說√2很神祕,那不是因為「√2本身」真的神祕不可解。√2有解,但因為你還不知道解法,所以覺得神祕。 所以我不會說數學是一種神祕不可解的東西。我會說數學很難懂,會說看不懂,但不會說它神秘不可解。數學透過數字符號來「表達」,所謂的表達就是把心裡面所想的東西,透過可以寫出來的符號,與讀的人溝通。 對我來說詩也是一樣的東西,詩沒有什麼神祕不可解。比如文言文詩,如果讀不懂,可能是因為我不知道某個字在當時的意思,但絕對不是「那首詩的意義」「神祕不可解」。讀現代詩,如果讀不懂,我會說我不曉得作者那樣表達是什麼意思,但我不會說「神祕不可解」。 不懂√2,不代表√2神祕不可解 可是,為什麼經常有人會覺得詩是一種神祕不可解的東西呢?而且我猜應該還不少人這樣覺得。我也曾經這麼覺得,在我年少的時候。 這樣說好了,年少時候讀到的一些詩,覺得朦朧覺得美,但「不太知道在講什麼」,卻以為「詩就是一種不太知道在講什麼」的東西。也就是說,年少的我覺得詩讀不懂是「正常的」。 所以我也曾經覺得「詩是一種神祕不可解的東西」。但現在我知道,並不是因為「詩本身」「神祕不可解」,而是「我讀到的某些詩」「令我感到神祕不可解」。 為什麼某些詩「令人感到神祕不可解」?我「猜」有以下幾個原因── 跟數學一樣,我與解題者(作者)的背景知識不同,所以我無法了解(感受)解題者(作者)所運用的符號想要表達的意思。 作者跳太快了,沒寫清楚。如同數學解題步驟沒寫清楚一樣,作者「沒想到」讀者不知道,或「自以為」讀者應該知道。 作者其實在亂寫。但讀者不敢說他亂寫,或覺得沒那個可能。「我讀不懂一定是我的原因,不是他的原因。」 第一點大部分的人應該沒什麼異議。所以主要是第二點和第三點,「你又不是作者,你怎麼知道作者『沒寫清楚』或『亂寫』?」 我覺得這很有意思,人們敢指著一篇文章說它「沒寫好」或「亂寫」,但為什麼不敢指著一首詩說「寫得爛」或「亂寫」? 我想大概是因為用來判斷文章好壞多半是屬於客觀因素──比如邏輯是否不通、前後是否矛盾、觀點是否不清、引喻是否失當……但詩經常跟「個人感受」有關,那個東西很主觀,人家在「表達」他的感覺,你怎麼可以說他的表達「很爛」或「亂寫」? 但這裡又有一個問題了,為什麼我們不能用「客觀因素」來判斷詩呢? 〈陽光失了玻璃窗〉,作者小冰(立體書封取自搜狐網) 我說小冰寫得爛,用的是客觀因素判斷 來讀一首AI人工智慧小冰的詩── 像花的顏色 也漸漸模糊得不分明了 蘸著它在我雪凈的手絹上寫幾句話 鋼絲的車輪在偏僻的心房間 香花織成一朵浮雲 有一模糊的暗淡的影 是我生命的安慰 只得由他們親手烹調 我在FB上說覺得小冰這首詩很爛,用的是客觀因素判斷──讀起來像在胡亂拼湊,拼出讀起來好像很「詩意」卻不知道在講什麼的句子。有點像現代詩產生器那樣。 C在討論中留言:「我們知道人工智慧沒有靈魂(或我們無法想像/不相信他有靈魂)所以我們覺得這簡直是亂七八糟……可是如果是人寫的,嗯……還是要想一下我們認不認識他才好下判斷,畢竟詩常有神祕不可解的特性。」 我回覆,「如果我不知道那是人工智慧寫的,我不會直接說爛。如果我以為這是一個人寫的某首詩,我會說我讀不懂,我不知道它在講什麼。」 不過我之所以不會直接說爛,並不是因為我覺得「詩神祕不可解」,而是因為我厚道,或臉皮薄,我覺得不該(不敢)去「評論別『人』的感情」。 但是,不該評論不敢評論不願評論,就是造成詩「神祕不可解」的原因(之一)。如此這樣繼續下去的結果,新一輩的年輕人也可能像以前的我一樣,以為詩就是一種模模糊糊不懂不懂的東西,把詩意當作神祕,然後繼續複製(學習)、生產…… 我並不否認詩創作有其主觀因素,但主觀並不是詩的特權,其他創作一樣有其主觀。沒有任何一種創作可以自稱「我所表達的是內心不可解的神祕,如果讀不懂那是讀者的事」。 勒瑰恩在《關於小說寫作的十件事》中說──「寫作時假定大家都能讀懂你言外之意,是幼稚的想法。將自我表達和有效溝通混為一談,是很危險的事。」 你可能會說寫小說和寫詩不一樣。嗯,它們當然不一樣,但是,它們同樣都是使用文字符號來表達,來與人溝通──這一點是一樣的。 PS.我說小冰那首〈香花織成一朵浮雲〉爛,不代表我認為人工智慧寫的詩都爛;這首不怎麼樣,但另一首可能是好的。我並不是因為作者是AI而否定它的作品,但我確實因為知道作者是AI而敢更直接的評論,這是我以小冰的作品為例的主因。(編按:網路上可以找到其他關於小冰詩集的介紹及部分詩作,這邊引用的是廖瞇首先看到的,也僅就這首詩來討論) 關於告別好詩 最後我想拉遠一點點,談一下許赫的「告別好詩」。 前幾天我學許赫一天寫20首詩。有人會問何必要這樣呢?這樣寫得出好詩嗎?實際寫過一次後,我發現一天20首詩,或者說大量寫詩的這件事,是一種「把詩去神祕化」很好的練習(雖然我寫的詩本來就不怎麼神祕)。一天20首真的很多,寫到後來你會想那「還要寫什麼」?不知道要寫什麼的你就會從生活中去找,去發現有趣的東西。 寫詩不必然要生活化。但寫詩是可以生活化的,我想這是「告別好詩」想要做的其中一件事情。 然後第二件事情──不要害怕寫出來的東西被評論。 大量的寫,生活化的寫,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有好有壞。又不是神筆或天才,哪有寫出來全部都是好詩的道理?一定有那種寫得不怎麼樣的,可能會被別人質疑,被說爛的東西。但有什麼關係?這只是一個過程,又不是要你把那些東西全部出成書。這樣的書寫練習到後來你就不會害怕寫詩,也不怕被評論,不再覺得詩神祕不可親近。 PS.「告別好詩」不是「反對好詩」或「對抗好詩」,不要搞錯了。(編:我覺得就書寫的層面,最貼近「告別好詩」的意涵是「告別完美主義」) — 【不想寫可以不要寫】寫滿一年了。接下來的專欄內容不只談小孩的寫作,還會有一些我對寫作的思考。想了解新一年的寫作計畫,請看專案內容(請拉到下方「寫滿一年後,當大人也來上寫作課」。) 延伸閱讀: 「詩」是拿來背的東西? 【讀者回應】什麼是詩?唸出來就知道是不是詩 【小孩說】寫詩有一種能讓我表達出疑問的能力 更多「不想寫可以不要寫」的寫作課: 封面圖片:Wain cat by Louis Wain 公有領域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