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我寫了好幾年了,但是我所議論的對象及觀點,迄今仍長盛不衰,可見十年下來,情況沒有多大的進步。只好把這篇本應過時的東西,稍作修改、發表。
我進入台灣文學所之後,感受最深的是:我發現我的朋友有一種『大』的迷思。每當我回答我唸的系所時,就有一些人覺得我的眼界太狹隘,當初應該選擇具有五千年歷史的中國文學來研究才對。
來到台南以後,與一位愛好文學的房東太太聊天,對方聽到我對寫作有興趣,卻來唸「台灣文學」的時候,她勸我:「不要拘泥、執著在台灣這塊小小的島上,台灣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部份。文學創作者不要老是以台灣的人事物為題材,作家的眼界要寬大,人性是無國界的!」
房東太太的「人性無國界」及「文學表現人性」的看法,我非常認同!但是對於「台灣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部份」這點,我並不贊同。其次,我不認為一個「老是以台灣的人事物為創作題材」的人,他的眼界必定比不這麼做的人狹隘,因為作家的眼界是寬是窄,最終還是要以作品的意境,以及作家整體的文學觀作為判斷依據。
最近,我看了一位文學前輩陳映真的〈文學的世界已經變了?〉一文,發現這位作家也有一般人常有的「『大』的迷思」,而且情況非常嚴重!因為他將一個國家的文學發展時間長短,等同於這個國家整體的文學品質,而且還堅持:一個台灣文學創作者「必須」擁抱、學習具有五千年歷史的中國文學。
我不排斥中國文學,只是對於這些中國文學論者有一點小意見:他們總是很熱心建議台灣人要怎麼做,可是卻不願用同樣的標準,要求對岸的創作者了解台灣文學,更沒有呼籲他們要多多了解其他國家的文學!明明「高陽、瓊瑤、余光中不是台灣文學的全部!」、「世界文學不是只有俄羅斯、美國這一類強權國家的文學,還有其他土地不大、人口不多、歷史不夠悠久的小國文學存在,像愛爾蘭、捷克」,怎麼沒人要求台灣人、中國人、全世界的華人要虛心了解,甚至主動學習呢?
對文學有『大』迷思的人,他們常常會有以下幾個想法:
1、總認為文學發展歷史比較悠久的國家,文學研究比較好做。
2、先入為主地認定:以台灣的人、事、物為創作題材,或是把台灣某個地方當作小說背景,代表作家的眼界比較狹小,作品意境不那麼高。
3、以為:『本土化』將會讓自己矮小,讓作家的眼界及思考受到侷限。
對於這些想法,我在這裡提出一些不同的想法,供各位參考。
迷思1:文學發展歷史比較悠久的國家,文學研究比較好做
就一位研究者而言,不論研究的領域有多廣泛,碩士論文題目只有一個。就算成為學者,終其一生,研究對象不可能橫跨古典文學、現代文學的所有範疇,也不可能同時涉足文學理論、華語文教學、創作實務、語言學等科目。某國或某語種文學的歷史悠久並不代表研究者能選擇的研究題目必然眾多,因為還要考慮這個語種或是國家的文學當前被研究的情況。
具體而言,中國文學、英國文學雖然可供研究的題材非常豐富,但是研究它們的人也相當多,而且遍佈全世界!以中國文學來說,光是中國本土就有幾十間系所專門在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台灣人要做中國文學還是英國文學研究,並沒有我們想像的容易,除非無視其他國家的研究成果,不然誰敢保証自己手邊的研究,國外還沒有人研究?一位在台灣名不見經傳的清代作家,很可能早已被「一打」的中國學者研究了。
我不認為台灣文學可研究的東西稀少,因為我在台灣文學所待了三年,心猿意馬一段時間,到第二年結束才決定要做什麼,單憑我的親身經驗就足以動搖1、的看法。再看看我身邊那些唸中國文學所的同學,他們不是一進研究所馬上就準備好畢業論文的研究對象,有些人仍然需要經過一番摸索與嘗試,才能確定自己要研究的題目,可見選擇對象多,主題多,不代表研究比較好做,而且文學歷史發展悠久的文學,通常前行研究者也多,別出心裁所耗費的心力,恐怕不比欠缺前行研究的人少。
迷思2:先入為主地認定:以台灣的人、事、物為創作題材,或是把台灣某個地方當作小說背景,代表作家的眼界比較狹小,作品意境不那麼高深。
我不打算拿某位台灣作家的作品說明,台文所的研究生拿台灣作家的作品,不論解釋的多好,在旁人眼中總是有「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的嫌疑,因此我提出喬伊斯《尤利西斯》、馬奎斯《百年孤寂》還有李銳《太平風物》說明,先談喬伊斯吧!
喬伊斯是愛爾蘭人,「愛爾蘭」是歐洲的小國家,《尤利西斯》這部小說的地點在都柏林市,我翻閱《文學地圖》,發現《尤利西斯》兩位主角的活動範圍並沒有擴及整個市區,充其量只是市區的一小塊,而小說時間的設定,是從1906年6月18日的清晨到19日的凌晨,不到24小時!作者在小小的空間與短暫的時間,寫盡了這些都柏林人的動作,以及他們內心不為人知的慾望。小說的背景在都柏林市區,寫的又是都柏林人日常生活的瑣事,但喬伊斯這部小說經營的有聲有色,沒有因為愛爾蘭還沒獨立,都柏林只是一座小城市,而隨意為之。
其次是許多中國與台灣作家喜歡提到的南美洲著名作家馬奎斯。馬奎斯的祖國──哥倫比亞,土地並不小,可是作家光用一個「馬康多」小鎮及一個虛構的家族,就能讓整個故事成為哥倫比亞歷史與風土民情的縮影,並且融入不少奇幻的元素,而讓這部小說成為南美洲魔幻寫實文學的經典之作。
另一位要提的是中國知名作家李銳,照一些人的「常理」來論,這位仁兄的小說場景應該非常廣闊才對!但是李銳小說集《紅房子》還有《太平風物》當中的十幾篇中、短篇小說,小說的地點只有三、四個地方而已。(1)北京市區的一小角—─李銳童年居住的地方。(2)四川的自貢市—李家發源地。(3)山西某一個位在黃土高原的縣城──李銳曾經下鄉勞動的地方。作家並不著力於北京、上海的人事物,也沒有像余秋雨來一趟「文化苦旅」,但這不妨礙李銳小說創作的品質,李銳仍然將這些「小地方」、「小人物」寫的活靈活現,而且充分表現筆下人物的喜怒哀樂。雖然只以三、四個地方的人、事、物作為創作題材,但是作品意境一點也不輸高行健的大部頭鉅著《靈山》。
至於其他檯面上的中國作家,他們的小說場景又有幾個真的遍及大江南北?事實上不少人的最好作品,小說場景仍在作家的故鄉,最著名的案例就是魯迅的短篇小說,〈阿Q正傳〉、〈祝福〉、〈孔乙己〉這幾篇重要作品,其場景就在浙江省的紹興及紹興周邊的農村地帶。
以許多地方的人、事、物為小說創作的題材,或者是以廣大區域為小說場景的作品,作品不必然優秀,作家一不小心仍會寫出一些大而無當的東西,或是讓讀者感到空泛、缺乏情感。我認為:以自己的家鄉或是身邊的人、事、物作為小說題材,是相當明智的作法,因為作家不必額外構思一些他並不熟悉的場景,而能將大半的心力放在探索人性與作品情境的營造。
迷思3:以為:『本土化』將會讓自己矮小,眼界、思考受到侷限。
至於「『本土化』將會讓自己矮小化、侷限化」之類的說法,我越來越懷疑這是某些人士刻意歪曲、捏造出來的說法,好讓讀者誤解那些支持本土化的人他們的訴求,然後轉而支持他們的「國際化」和「台灣文學就是中國文學一部份」的說法。因為葉石濤、李喬、彭瑞金還有一些思想最激進的台語文學創作者,他們的著作我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從來沒有一個人說:「台灣文學是最優秀的!」、「台灣作家既不需要中國文學,也不必學習其他國家的文學創作。」這類狂妄的話。根本找不到!不少人甚至把台灣文學視為世界文學的一小塊,認為台灣文學不夠好,需要努力精進。
反觀一些推崇中國文學的人,我三不五時就被他們撰寫的文學史、歷史書還有評論文章嚇到!因為他們一些人公然寫道:「中國文學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文學之一」,那些作者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宣稱:「中國文學就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文學!」但又不願平白放棄「世界第一」的光榮與優越感,因此勉強在「最優秀」的後頭加上「之一」兩字,只是這種欲蓋彌彰的方式騙得了幾個人?
說真的,我看完各路本土派人士的言論,再對照陳映真〈文學的世界已經變了?〉當中對本土派人士看法的解讀與引述,我認為:陳映真這種嚴重誤讀別人觀點的現象,還有把「世界文學」跟「中國大陸當代文學」併列的作法,實在是把「世界文學」當成是攻擊本土派人士的武器,然後來為「中國大陸當代文學」在台灣的發展「護航」。
「台灣文學小」,並沒有什麼可悲,就算加上四千九百年的中國文學,台灣文學也不可能比世界其他國家的文學總合還要大!孤立起來,固然會讓自己矮小,受到侷限,但是毫無原則地依附在「中國大陸現當代文學」和所謂的「世界文學」底下,放任自己面目模糊,不也是讓自己矮小化、侷限化的另外一種方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