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結果會是什麼的自學課」來到最後一堂。這篇記錄,我想把重點擺在我與帶領人的互動,以及互動時我的思考。這學期我與學生嘗試了新的上課方法,在之前我上課時是把重心擺在自己設計的教案,但這學期反而是讓他們每個人都從自己身上生出些什麼。然後,因著不同的學生帶領人,我跟他們互動的方式也不太一樣。
這篇文章我所要記錄的,就是一個剛開始我不太知道該怎麼跟他互動,到後來我可以理解他說「喔」代表什麼意思,說「喔喔」又代表什麼意思。
最後一堂課的帶領人是胡士(化名)(13歲)。
記得一年前第一次上課,回家時我與胡士同路,我們都要搭捷運往回家。胡士沒有什麼話,而我想著我要不要跟他說話。其實我平常是個沒話不會特別找話說的人,但可能因為我是他的「老師」?可能因為我跟他「同路」?可能因為我們站得很近卻什麼話都不說好像有點奇怪?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們在捷運車廂內晃著,晃到大概距離我下車的前三站時,我找了話題來聊:
「你覺得今天的課如何?」
我說話的時候,捷運剛好到了某站,車廂門打開,有些人走了出去。胡士對我的話沒有反應。我又說:「你看你覺得怎麼樣,都可以跟我說喔!」我說完後,胡士突然轉身看了剛剛空出來的位子,然後直直走過去,坐下。他的眼神完全沒有與我交會。我不清楚他是沒有聽到我說話?還是……我說了什麼不對的話?還是……我的問題很爛?我有種被當作空氣的感覺,不太知道該怎麼反應。我站在原地,偷偷的觀察坐到遠遠的那邊的胡士,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胡士的身邊還有空位,但我不敢坐過去,要下車前我也沒有跟他打招呼。我想起我熟識的朋友D,D是個不需要你跟他打招呼的人,人與人之間的應對進退在他眼裡完全是不必要的客套。我在想胡士會不會也是這樣的人?但我其實才剛認識他,我不敢這樣斷定。
後來第二堂課、第三堂課,我發現他其實會說話(廢話不然咧);他很會跟同學說幹話,對我說的話也有回應(還好不是討厭我)。我發現他「有需要」才會講話(又一個不然咧),如果他沒反應那並不是因為我,而是那個問題他覺得不需要回答。
與胡士相處的前半年,剛開始我不太知道他究竟對什麼有興趣,我有時會想,他上這個課對他來說有用嗎?一直到下半年,這個
由學生自己提案的討論課開始後,我發現他與同學,還有跟我擦出的火花變多了(我是指課堂上的討論,課堂下的幹話他們一直都沒停過)。雖然那火花並沒有燎起一片原,但至少我終於發現──在他沒有什麼表情沒什麼反應的樣子下,他的耳朵是打開的(雖然說耳朵本來就無法關起來),他的腦袋是在轉的。
不過,這樣一個話很少,對別人講話不一定會有回應的人,到底會怎麼進行帶領?還沒輪到他之前,我實在也有點難想像。因為我們在課前討論時,每個同學都至少提出三到四本書或電影作為提案,但胡士只提了
《你好,我是接體員》這本書。問他為什麼選接體員,他說很好笑。就我對接體員的粗淺了解與刻板印象,我在想這個題材是有什麼好笑?會不會是哪裡誤會了?
《你好,我是接體員》,作者大師兄,現任殯儀館接體人員,書寫關於接體的大小事。寶瓶出版。
《接體員》不是我守備範圍內的書,所以剛開始我並不清楚這本書的類型與性質。但當我拿到書開始讀之後,啊!這就是胡士會選的書啊!幽默好笑但又有點黑,卻又充滿人生意義(而且不是說教的那種)。我記得在與家長的課前討論會中,我們談到是要讓學生自己選書和電影?或是由我來選書和電影呢?當然如果我來選書和電影也會有我這邊的視野,但是由學生自己來選,說真的,我不僅從他們的選材中看出他們的個別差異,我發現他們也會因此投入(比如胡士就是)。
胡士後來有多投入,在他剛開始選書時,我是完全無法預料的。我還記得當時我也是有點懷疑,他該不會是因為不知道要選什麼所以隨便選一本吧;當然在我自己讀了《接體員》後,我就非常肯定他的選書,但選書是選書,帶領又是另一回事。儘管胡士是最後一堂的帶領人,在他之前已經有四位同學帶過,我想他應該或多或少有些概念,「可是這傢伙這麼我行我素......」「他到底會不會想帶啊?」「他真的會準備嗎?」我忍不住這麼想著。
上課前一周,我在群組提醒學生上課時要做的準備,特別是帶領人該做的準備。上課前三天,我又丟了訊息到學生群組,問胡士準備得如何了?
胡士說還沒。其實我沒有很驚嚇,倒是同學小逸丟了個驚嚇的表情貼圖。接著胡士說「不然我告訴你題目廖瞇幫我寫」,小逸說「應該不可以請廖瞇幫忙寫吧」。胡士說可以吧,我回不可以吧,你又不是不會寫字的小孩。最後胡士說:「我不想寫,懶得寫」。
收到胡士這個回應後,我在想,胡士應該很喜歡這本書,但現在他說「我不想寫,懶得寫」的意思是什麼呢?他不想準備討論嗎?後來我想,胡士會不會只是不想寫字?於是我丟了訊息給他:
「你不想寫可以啊,如果你問題都記得住。像我是沒辦法記住所有想討論的問題啦,所以我會把問題記下來……」
「或是你可以像上次小旻那樣,先把問題打在筆電上啊!」我說,「你不想寫字,那打字ok嗎?」
這次我得到了一個「喔」,意思是「沒差」(感謝他願意翻譯)。我在想,既然沒差那代表請他把問題打下來是有空間的囉。於是我又丟了一個訊息給他:「如果你想用打字的話,可以傳給我,我是可以幫你印出來啦!」這次胡士傳了兩個「喔」給我。
就這樣,在一來一往的訊息中,胡士的反應從一開始的「不想寫,懶得寫」,到「喔」,到「喔喔」,到「那就密你問題了」,這看起來沒有幾個字的回應,我卻在當中看到了極大的進展。
到了晚上,胡士傳訊息來了。
胡士先丟了兩個問題,我發現這兩個問題剛好也是我的口袋問題。口袋問題的意思是,雖然這個課主要是由學生來帶領,但其實我也都事先做好「萬一他們沒有準備,或是現場出什麼突發狀況,我可以馬上接手」的準備。而且因為預先準備了口袋問題,所以我剛好可以檢視學生帶領人所準備的面向──
胡士的第一個問題,其實是從書上來的。作者大師兄是殯儀館的接體員,但他也曾做過長照的工作,更親身照顧過久病的父親。這一個顧生一個接死的人生體驗,讓大師兄去思考生命的尊嚴究竟是什麼?在生命品質很差的時候,該依賴人工的方式維持生命系統嗎?這樣活著的人快樂嗎?大師兄也經常接到許多自殺的屍體,聽了許多自殺的故事,有時他想,會不會對某些人來說,自殺比賴活輕鬆呢?大師兄並沒有說出明確的答案,但在這本書裡多次提出這樣的問題:「生命的尊嚴是什麼?」
唉呀被我寫得好嚴肅喔,可是大師兄明明就寫得很好笑,大師兄厲害在他總是好笑卻又令人噴淚。我在想要是由我來書寫這個題材,或是直接請胡士讀關於安樂死的文章,搞不好他就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XD
胡士提的第二個問題:「你相信神嗎?你相信鬼嗎?」嗯,大師兄是從PTT媽佛板(Marvel)出來的,所以自然寫了不少靈異事件。靈異事件這種事很有意思,你可以把它當茶餘飯後的閒聊,也可以很認真的討論它,甚至提升到哲學問題的層次。
我覺得胡士一開始丟的這兩個問題,已經抓住了本書最重要的兩個主題──「生命的尊嚴」與「鬼神的世界」。但只有兩個問題的話,可能一下子就討論完了,所以我請胡士再想想有沒有其他問題。
胡士的第三個問題「自殺沒有好處嗎?」可以跟第一題生命的尊嚴擺在一起看。第四個問題「你相信報應嗎?」可以跟第二題鬼神的問題擺在一起看。我說,這兩個問題都可以作為前兩個問題的擴充與延伸討論。嗯,已經四個問題了,還不錯啊。我對胡士說:「如果你還有想到其他的,還可以密給我喔!」
到了晚上,胡士又丟了訊息來──「為什麼會有長老屍體?」我說長老屍體?長老屍體是什麼?在哪一章有提到?胡士說:「在〈長老的畢業典禮〉那章,長老屍體意指沒有人認領的屍體。」
我翻到胡士說的那一章。對,我想起來了,我覺得這也是個好問題。「為什麼會有長老屍體」這個問題,似乎只要回答「因為那些屍體沒有人認領」就回答完了;可是,為什麼沒有人認領那些屍體呢?這些屍體「生前」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為什麼死後沒有人去處理遺體呢?與其說這是一個「問題」,不如說胡士透過這個提問,點出了這個現象。
胡士提了五個問題後,他說沒梗了。「幫我想一下。」他說。嗯,他不是沒梗了就沒有下文了,而是說幫我想一下,所以我從我的口袋題庫中找了相關的問題給他。
在我丟了關於安樂死的問題後,過了一會,胡士接著又丟了以下幾個問題:
「死去的人快樂嗎?」「靈魂是什麼?」「死亡是什麼?活著是什麼?」「上吊不能解決問題,但你可以擺脫煩惱。你會想上吊嗎?」
這幾個問題有些與前面相關,可以作為延伸討論。其中我非常喜歡「死亡是什麼?活著是什麼?」這個問題,這根本就是高層次的哲學討論。
問題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問胡士:「你想要自己整理問題嗎?整理完丟給我。還是你希望我來整理,我整理完丟給你?」坦白說我希望他能自己整理,因為在整理的過程還可以一邊整理一邊思考,有沒要修改或補充問題。但胡士很率性的回說:
在跟胡士一來一回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感覺我什麼時候該推,該推多少?比如我發現胡士其實只是不想寫字,但並不排斥透過打字的方式來準備問題,我就想,我是不是再幫忙推一下,讓他可能更有動力把問題打字出來?於是我說「如果你打字打好傳給我,我是可以幫你印出來啦!」我在想如果能先知道他問題準備的方向,或許就能有多一些討論?多一些互動?而看起來後來的發展似乎如此。
我經常說上這個課,我不確定學生的收穫到底有多少,但我的收穫很多。這樣講有點不好意思,但我真的是一邊上課一邊觀察學生的反應,然後一邊學習「收放」。
比如上學期我一直擔心自己做得太多,這學期我學到的反而是去觀察不同學生的反應,然後在某些時機多做一點,多邀請一點;雖然某些時候我仍然猶豫不決,等到下課後才在那邊覺得「我應該怎樣怎樣可能更好」。上他們的課,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學習的過程,但我想我學到最多的是──我不再那麼擔心做太多會影響他們的自主,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想做的時候,他們有坦然的說不的能力。
最後,我將胡士的問題整理好後,丟給胡士,並說明了我整理的方法。
怎麼死比較有尊嚴?
由於這篇文章主要擺在我與胡士互動的過程,所以我就不像之前那樣把上課時的問題討論都貼出來了(因為氣氛其實差不多,然後篇幅又有限),我想就挑一個與本書主題最相關的問題討論來呈現:
Q:人究竟是要戴著耳機打電動,然後燒炭自殺比較有尊嚴?或是包著尿布,插著胃管,天天有人餵牛奶,直到你被一口痰卡死比較有尊嚴?
逸:我不會選戴耳機自殺,因為我不戴耳機打電動。
胡:不要講幹話。
哲:你會想要光光榮榮的死亡?或是苟延殘喘?
草:我會選光光榮榮的死亡。我相信我的意念會繼續存在。
胡:你的意念真的會繼續存在嗎?你有考慮過接下來的事嗎?
瞇:接下來的事指的是什麼?
胡:就是你的家人可能會傷心。
草:我覺得人本來就會死啊!光光榮榮的死,不要插管。
胡:你的選擇呢?(對著小哲說)
哲:光光榮榮的死亡。
胡:活著沒有好處嗎?
逸:這又要回到活跟死的定義。在醫院裡插管算是活著嗎?我會在生前先簽放棄急救,還有簽署器官捐贈,如果我發生意外,我就不急救然後器官捐贈。
胡:現在不是在說器官捐贈,是在說你會不會自殺?
逸:那要看是在什麼樣的情境下要自殺?
胡:如果你活著會為家人帶來負擔?自己也覺得很痛苦?比如有重大疾病拖很久。
逸:這種情況很難決定。
瞇:胡士那你呢?
胡:可能會想要自殺。可是在自殺的中途可能會考慮到一些事情,想到之後又不自殺了。
帶課好累?
其實當天其他問題的討論也很精采,但剛剛那個問題的呈現,最能看出胡士跟同學們的一來一往。這次上課時我做了一點調整,我說,雖然每次問題都是你們準備,但最後經常變成是我在問問題。我說:「我的話太多了,今天我要少說一點話,我要儘量努力不說話,由帶領人來問問題。」
可能是因為這樣,討論大概進行到第五題的時候,胡士突然說:「帶課好累。」
很愛看書,但帶課會喊累的胡士先生。(照片提供:小樹的家)
聽到胡士說「帶課好累」時,我有兩種感覺:第一個感覺是:嘿……現在你知道帶課很累了吧!第二個感覺是:這代表你很認真在聽別人說話啊!因為你要認真聽才有辦法回應,所以會很累啊!
胡士說:「帶課好累,廖瞇你帶好不好?」
我說我才不要,而且你帶得不錯啊。胡士說帶課好累不想帶了,我說那怎麼辦?我對其他同學說怎麼辦胡士說他好累不想帶了!草皮說那我來帶我來帶!小逸說,支持胡士繼續帶!小哲說:支持胡士繼續帶!小瀚說:支持胡士繼續帶!
我對胡士說,大家都支持你繼續帶耶!你再加油一下囉!剩下兩題了!
最後,胡士還是把它帶完了。坦白說,雖然我不清楚胡士說帶課好累時的心情究竟是什麼,但我還蠻開心聽到這句話的(咦?)。
雞腿在哪裡?
最後再提一個我在最後一堂課發現的胡士特質──
為了讓同學比較一下大師兄在PTT上的文章,跟後來出書的文章有何不同,我找了一段來對照。其實最大的不同就是章節的安排,畢竟大師兄在PTT上的文章是沒有計畫性的,想到什麼就寫什麼,但這些文章要出書就必須編輯整理一翻。總之我找了某一篇PO文,然後對照著把它在書裡的章節找出來,但有一段講到雞腿的我怎麼樣都翻不到,「嗯明明有印象讀過啊,怎麼找不到在哪裡?」
那時還沒開始上課,我正在做課前準備,胡士也提早到了。我問胡士:「欸,我找到大師兄在PTT上的文章,可是裡面有一段家屬說夢到爸爸回來吃雞腿我一直找不到……」我一邊說一邊翻書,這時胡士正玩著他的手機,頭也不抬的說:「在〈人生百態〉那一章啊!」
我翻到〈人生百態〉那章,雞腿真的在這裡!天啊這小子是把整本書都背起來了嗎?後來我跟胡士他爸聊到這件事,他爸說對呀胡士那本書不曉得看了幾遍,「而且後來他把書借給同學,所以他在準備討論問題的時候,手邊是沒有書的……」
嗯,這小子到底是因為喜歡所以超投入?還是他有照相記憶功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