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對科學的批判:從現象學的角度
在這個以科學為基礎建立起的時代,常常有人會對於較無法以科學解釋的現象加以批判,中醫就是一個例子。中醫經常被批判並稱為一種「偽科學」,而批判的理由是:「西醫的體系完整且嚴謹,但中醫卻不是。」,若贊同這個理由,那我們就必須思考,神學也不是一種科學,但它卻統治與規範了歐洲一千多年,並且有一個完整的體系。所以我們可以從這下一個結論,科學也只是世界觀的一種,並且幾乎有著現代的一切主導地位。
波普爾曾經提出「可證偽性」(Falsifiability),作為科學與非科學之間的那條線,而可證偽性的意思就是一個概念提出後,它可以是錯誤的;並不是說這個概念是錯誤的,而是它可以被推翻,被證明是錯誤的概念。「上帝是存在的」這句話因為我們無法真的找到上帝的存在,因此無法被證明是錯誤的,沒有可證偽性;「只要衝鋒速度達到每秒5米,就不會在槍林彈雨中受傷」這句話能夠被證明是錯誤的,因此有可證偽性,我們可以稱這個概念是科學的。
哲學家 卡爾·波普爾,提出「可證偽性」(Falsifiability)
但物自身不可知,科學認為中醫、上帝是假的和錯的,我們如何能知道這個科學本身是不是假的和錯的?可證偽性可以證明事物,但可證偽性本身的可證偽性又何在?我們能知道可證偽性本身是可證偽的嗎?也因此,我們僅僅只能分類事物成科學與非科學,不能知道它是否因此就是假的或錯誤的。
科學主義的背後,經常是有著一種邏輯主義的思想背景,認為應該用一種一般形式的邏輯框架,去解釋世界的不確定性和複雜性,以此發展出一種完整且嚴格的證明體系,像是隨機大樣本雙盲試驗;這種邏輯主義思維的核心就是形式能夠決定實質,但我們從現象學的角度來看正好相反,是實質決定形式。
我們能夠從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來解釋現象學這種思想,像是突然有個人大喊了「茶」,而我們能夠從維根斯坦對語言的詮釋來理解邏輯主義對這個「茶」的理解。維根斯坦認為語言就像作畫一樣,要先有框架才有內容,他將此種連結經驗世界和語言的概念稱為「圖式」(schema),但這種說法卻無法解釋為什麼會有個人突然大喊「茶」,因為他並沒有形成任何框架就出現了內容;但我們可以知道,之所以這個人大喊了「茶」,是因為老闆要員工幫客人倒杯茶,在這裡的「茶」實質的語境決定了這句話的形式。這裡我們就可以驗證,《哲學探究》中有一句命題:「意義在於使用」,符合了日常生活中的這個現象,以及現象學的說法。因此我們可以看出,科學主義的形式邏輯並不能解釋所有的事物,即使不斷的建立新的理論、模型,但還是會產生另一個無法以現行理論解釋的現象。
七、對上面一切的批判:從社會學的角度
從上面這樣一路書寫下來,我們會覺得哲學思考彷彿就是這麼自然而然的事、彷彿這些觀念真的就是不可言喻且如此有道理。休膜的懷疑論摧毀了科學的基礎,康德將其挽救起來後,黑格爾又將之批判,同時我們還結合了現象學對邏輯實證主義的思考,因而科學自身的危險性在這些討論中愈來愈被曝露出來。
在這裡,我們的意思並不是說那些批判是錯的,至少根據我們的觀點,本文也同意科學確實有許多危險性,也正因為我們願意直面這種危險,才使得我們在從事作為科學的社會學時,能夠更加謹慎和戒慎。
但是,當我們繼續延用得自於上面的社會學的理解,用社會學的角度看待哲學這門學科時,頓時又會發現更多有趣的現象。首先我們會發現,無論是科學或反科學,哲學的討論常常是抽象的,但從社會學的角度看,我們不能忘記的一點是:這些理論終究是人提出來的。所以和哲學家不同的是,社會學家看待理論更多的不是著眼於那些飄浮不定的抽象物,而是著眼於人們所做的實實在在的事情,我們也會更想知道這些抽象物背後說的人是誰?這些人處在什麼社會位置?一方面,我們確實也要知道這些討論在抽象的層次上是如何被推翻的,例如經驗主義攻擊理性主義的主張是如何成立的,但另一方面我們也要認知到它們只是論述(discourse)而已。
在理解這點前,我們不妨來想想這個很有趣的問題:「請問,在前兩篇文章中我們讀過的哲學家,包括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霍布斯、康德和黑格爾,請問他們屬於何種階級?」答案是:至少都是中產階級以上。在古希臘的雅典,表面上看似是一種公民領導的地方自治民主,但實際上在雅典的制度裡,女性和奴隸都不是完整的人(奴隸甚至被認為是一種物品)。像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這種「上層」的成年男性公民才享有投票權。
在第一篇文章裡,我們介紹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本體論。雖然對本體的思考有程度上的不同,但基本上兩人依然都相信著有一種客觀秩序,最強而有力的證據就是當同樣思想落實在現世的政治哲學上時,兩人思想中的危險性便暴露出來了。首先他們都推崇一種貴族政治,柏拉圖年輕時期經歷了羅馬與雅典城邦間的羅伯奔尼撒戰爭,爾後經歷了僭主操持的民主政治時期,自己的老師蘇格拉底被控告荼毒青年被判處死刑,由此柏拉圖深深的認知到民主體制裡多數暴力的潛質,成為把多數人意見等於人民意見的民粹政治,憑藉著口才能夠將自己特定個人的利益偷換成國家全民人民的利益,但是人民終究是一個想像出來的抽象集體,人民利益從不等於個人利益的加總,而是人民利益超越個體的加總,但總是某一群人而非全體的利益,即為民主政治可怕之處,而這也是柏拉圖為何支持應該由通曉哲學的「哲人王」擔任統治者的論點之一。
柏拉圖所推崇的理想國其實是一個十分保守的奴隸制社會
而不只柏拉圖一人,雅典的民主制度所設下的公民資格也體現了那時的宇宙觀,只有具有財力的男性公民、貴族擁有最基本的參政權──投票,除此之外的奴隸、女人、動物、小孩都是隸屬於公民與貴族的財產,並且認為此是理所當然且自然而然的,甚至相信是源自於天神所設下的法則,而非人為所建構的不平等。相信具有一種客觀秩序這點,跟他們在本體上的思想不謀而合。
雅典人也難以想像人人平等的觀念,因為貴族、公民、奴隸的社會階序對那時候的人是多麼的理所當然,柏拉圖本人也提出收養主義的育兒國有化、女性公共化的主張,認為要將男性分為金銀銅鐵錫五種作為分配繁衍工作的判定標準,在現代看來的荒謬想法,其實是對應著不同時代的現實考量,以及我們對於所認知「理想社會」的差異。所以,哲學看似是一切科學的女王,但實際上卻往往相反的成為政治、經濟等領域為之所用的立論工具。
再舉一個更社會學的例子。基本上如果我們同意這個前提的話:「我們今天的社會是現代性的後果。」請問現代性又是誰帶來的後果?首先,現代性是什麼?這實為一大難題,涉及篇幅過大,已超出本文的能力和想處理的範圍。最粗略來說的話,現代性的基礎有三個:理性、主體性、自由平等的社會關係,這三個思想的淵源在本文其實都有觸及,但是非社會學訓練的人,其實非常難以發現其中的巧思,而易於被困在這種抽象思考中,把這些討論當成真的事情。
首先是主體性,這點其實跟理性主義哲學家笛卡兒非常有關。在第二篇,我們是從哲學當中的知識論角度理解「我思故我在」這句話的,但是從社會學的角度又該如何理解?簡單來說,我思帶來的後果是過度的主體性。從笛卡兒的普遍懷疑讓我們開始跟「外在世界」完全隔絕,大腦和心靈就像在桶中一般,正因為這種思維方式才讓人類才開始習慣以主客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思考事情,進而為主體性奠定基礎。
再來是自由平等的社會關係。以法國大革命為例,其口號主打自由、平等、博愛,但若我們以社會學的角度切入此事,會不難發現其發起革命的群眾,絕大部分屬於資產階級,從客觀上看來,他們對抗了宗教,但也間接促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興起,使資本主義漸漸支配人類社會的生活、支配大自然,產生了越來越多不利的現象,而這即是追求現代性所帶來的後果。
因此在這裡,我不曉得大家是否有發現到一個十分重大卻又有趣的盲點:我們過去,一直在閱讀著資產階級的哲學。洛克、休謨、康德,這幾個人所強調的自由主義、所有權與財產權,不正在日後都一一地成為了資本主義的搖籃嗎?至今以來我們所接觸到的思想家,都是上流階層的體面人士。
這些傳統的體面人士要維護的,是既有的社會秩序。這就是馬克思看到的世界。哲學總是資產階級的、總是為資本家發聲的,而非底層的弱勢,所以馬克思說:「哲學家只是解釋了世界,但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例如柏拉圖所推崇的理想國不正是一個十分保守的集權主義社會嗎?這些體面人士的哲學思考得更多的不是「變動」,相反是不變。同理,當我們閱讀亞里士多德的《範疇篇》時,書裡有一大堆的分類,使人讀起來非常像百科全書,看似打造了一個兼容性極高的體系,僅僅用十個範疇便把天上地下所有的事物給統合起來,是解釋力很強的哲學,此後為科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但作為社會學人,我們在這裡要有非常敏感的思維是:第一、我打造一個兼容力和解釋力很高的哲學時,變化在哪裡?我把一切的事物都合理化了,不合理性在哪裡?難道世上一切的事物當真就是如此和諧、如此美好的嗎?第二、不管是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近代的笛卡兒、康德或黑格爾,他們所祈求的美好的哲學,都是關注普遍性的哲學。別的不用說,有讀《純粹理性批判》序言的人必然知道,康德給「先天」下了兩個很經典的定義:普遍性(空間)和絕對性(時間),但社會學問:特殊性在哪裡?個體在哪裡?你把一切事物用普遍性化約後,意義又在哪裡?
類似的例子實在太多。再講康德,雖然他的人生看似很無聊,但其實他有非常活躍的社交生活,對如何品酒和食物也十分有一套自己的獨特見解,這都是市民階級才享受得了的物質生活;黑格爾,曾任耶拿大學的校長與德國御用哲學家。休膜過去長期被認為是保守思想家。之所以主張經驗主義,表面上看是那些哲學道理,但實際上我們某種程度可以說,這只不過是他的政治思想落實在知識論上的轉換而已,因為理性主義假設了人有一種平等性,可是他認為社會應該是要有階序的。從女性主義的角度思考,上述的一群哲學家沒有一位是女人,且他們甚至可能會用哲學的語言論證這是一種宇宙的規定。
我們可以認識到,人所想像的客觀並不是真正的客觀,所謂的客觀也僅是從個人階級位置的有限視角出發,來理解並詮釋各種事物,也就是說我們的視角都具有侷限性,即使是哲學家或科學也不例外。包括為什麼馬克思形容這些只是意識形態也是如此。從社會學的角度,我們更應該明白有的時候,無論是理性或經驗主義、無論觀念論或實在論,有哲學其實只不過是政治鬥爭的一種產物,就算是它也逃脫不出現實世界的箝制。
八、結論
整體而言,本文以科學為主軸串起整條主線,從瞭解科學到理解其侷限性。在前兩節我們花了十分長的篇幅介紹了科學。從日常的角度,科學總被視作是在客觀地追求真理的一門學科,但為了更加深入理解,我們從哲學史的角度切入分別從存在論與知識論的視角看待科學究竟是什麼。總結而言,科學是以素樸實在論和經驗主義為基礎的產物,進而透過孔德和涂爾幹論證了社會學是一門科學。
但是藉由休謨,我們理解了歸納邏輯存在的問題,進而理解了以經驗主義為基礎的科學,事實上也有它的侷限性,康德為了拯救此一問題,才會有《純粹理性批判》的誕生。但是黑格爾顯然不滿意康德的結論,並對形式邏輯的思維模式進行了批判。對康德的批判中,我們也從黑格爾中得益了一些對科學的批判資源,也藉由黑格爾的整體論過渡到了現象學瞭解了科學發展的脈絡以及它的不足之處。
在最後一節,我們才一次性地從社會學的角度將科學連同哲學一起批判,希望以這樣的方式,不僅能讓讀者們在字面和抽象的意義上理解什麼是社會學,更能透過這種對實際哲學議題的社會學思考中,更深刻地理解社會學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