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佳的孩子|屏東春日鄉七佳部落的青年認同轉變歷程

2021/02/2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photo / 潔妮
  「辛苦了,你可以好好地在家了。」七說。
  考上頂大研究所的七,是欣喜的,是榮耀的。他覺得他終於證明自己的實力。他不再是靠原民身份加分而擠進頂尖排名的學校,而是靠自己一年來鍥而不捨的努力獲得這項殊榮。正當他以為他終於可以在原生部落抬得起頭,讓所有人都尊敬他時,卻沒想到這份因自己的努力而得來的「認同」卻讓自己更加迷惘。

  在研究所的第一年,除了繁重的課業、使用非母語的語言學習的挑戰到對論文的迷惘,七感到無比的焦慮與壓力,同時他盼望的改變在他的家鄉並沒有發生。這些對自己的企盼與焦慮促使他踏進了諮商,解構在外在光環下那個還是無比憂鬱的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惜七遇到的諮商師當時未能給予他需要的嚮導,反倒是七在不斷書寫和自己生命議題有關的論文時,不斷地促使自己回顧小時候那未能被人性的良善對待的自己。

  「小時候爸媽為了供養我的教育,都在台北工作,我在部落裡是跟爺爺奶奶相處。我後來回想可能平時家裡都沒有大人在,我只有一個人,所以班上那些壞孩子才會找上我。每天向我勒索,甚至有一次還找上家裡來。我當時真的很害怕,每天放學都在想要怎麼避開那群壞孩子。這段回憶讓我非常討厭我出生的地方。」七這樣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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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說因為論文而讓你開始對自己出生的地方有不一樣的看法,是什麼機緣讓你開始改變了呢?」我問道。

  七回答我:「以前實在是因為斬不斷所以必須回來,即便我很不知道該如何與這裡相處。我原以為考上頂大的研究所光環會讓我成功地復仇,讓那些欺負我的人看到:瞧,我現在過得比你還好。但實際上情況好像並沒有什麼改變。他們並沒有如同我的期待,展示出那些我預期中希望得到的反應。反而是我自己悵然若失,停留在原地,這讓我感到非常挫敗。」

  在七的求學過程中,被大人比較學業的優秀、比較排名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雖然在講求血緣關係與守望相助的部落裡,人跟人的關係非常緊密,下雨時鄰居會互相幫忙收衣服,在路邊煮飯看到你時就會招呼過去,但除了友善的互助外,人與人之間扭曲的比較與妒忌也如影隨形。

  小時候的陰影以及大人扭曲的比較排名,讓七一直逃避去與自己的根有所連結。直到北部求學開始,七覺得北部人怎麼講話、文化都那麼客套?和自已熟悉的模式隔了一層紗,覺得自己與班上同學格格不入,才開始與其他在大學遇見的原住民朋友們萌生創社的想法。創立一個原住民的社團,對七來說只是一個起點。雖然部落身處的村子是當地的貿易樞紐,與外地有許多商業往來,但族人的思想並沒有隨之變得開放與更新。這個起點讓七發現,原來自己以前並不關心部文化的變化。小時候透過網路接觸許多台灣主流的流行文化,讓七很嚮往漢人的世界,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美好,一心只想尋得外面又大又圓的月亮。但在社團內,來自台灣各地不同族的原住民朋友,常常會分享自己族內的文化,例如:排灣族男女較平等,發號司令的由家族內最大的大哥或大姐,布農族是父系社會,女性的地位與觀念較保守,阿美族是以女系為主,男生要入贅到家裡等等,這些交流促使七也開始省思自己與排灣族文化的關聯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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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夥伴創立原住民社團是七的尋根意識開始萌芽的起始點,但行動與改變的發生,產生在四年後。就讀研究所第二年時,七認識了部落旅外青年,和他們一起參與了部落的青年行動。

  部落青年行動是有頭目的小孩領導發起的計畫,希望透過召集長年旅外的部落青年們回鄉,開始喚醒族人對自身文化的關心與積極保存的意識。在計劃的推動過程裡,七了解到了自己從小就熟悉的雜貨店與老闆娘是如何在資本主義的企業體系下,被迫形成一家連鎖的便利商店,因而更感受到部落的變遷與自身的關聯。也在行動的過程中,逐漸找回自己對部落的認同與定位。

  「旅外青年行動讓我結識了一群很棒的夥伴,因為這群夥伴讓我獲得在原生部落裡需要的認同感,也因為自己實際行動的參與,讓我發現自己與部落的連結比自己想像得還要深。我與部落的關聯不再是小時候那段讓我受傷也好或是讓我恨得要死的回憶。我透過新的夥伴與友誼、透過自己實際的行動,建立了自己與部落全新的關係。我發現自己開始正在朝將部落的新與舊接通的橋樑這條路邁進,並且為此熱情不懈地努力著。以前部落的人總是會認為,文化是靈媒、老人在管的,但是透過我們的牽線,漸漸部落裡的一些年輕人也開始被我們影響。開始了解可以有更寬廣的心胸,去看待自己的文化或外面的價值觀。我希望能有越來越多在部落長大的人,能因為和我們接觸而開始能有這些全新的視野,不再用小團體的心態去交朋友或是進行部落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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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對於部落的改變,七目前有沒有什麼具體想做的事情呢?我問道。

  「我希望可以建立一份自己家族的族譜。我們是血濃於水的關係,更需要用系統化的方式,把部落的歷史與沿襲保存下來。這之中最重要的就是語言和族譜。族譜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原住民的名字記載了家族遷徙的歷史,因為原住民的名字姓氏是以『家屋』而命名的。在部落裡,我們是同一族、同一家人很重要,這意味著我們是親人、是家人。我會保護你,你也會幫助我。要曉得部落的關係是怎麼形成的,只要去看族譜就知道了。可惜我的家族的族譜並未記載完全,所以我很希望未來可以好好發展這一塊。」

  「再來就是語言,希望對於自己的族語,族人們不要再放著不學了。我今年也考過了排灣族語的中級。語言是一個文化的基礎,如果族人對部落的認同能超越停留於因『人』而建立的地方意識,轉而一起為共同的『文化』更高的精神目標而努力的話,相信可以為部落的傳承與認同找出全新的出路。因為青年部落行動計畫的推動與論文的撰寫,讓我了解一個家的認同從來都不是固守在一群人身上,而是在一群有著相同信念的人身上。」

  在文章的開頭,是訪談的最後我問七有沒有什麼想對小時候的自己說的一句話。「辛苦了,你可以好好地在家了」善於自我省思的七講完,停頓了幾秒後又補上:「不要為自己的認同感到抱歉。」

  在七的身上,我看到他用自己的努力與遇到的全新契機,為自己的「根/部落」開鑿出新的曙光。也許現在還不清楚這份新的認同未來會帶七通往哪裡,但至少現在可以確定的是,七回到部落後,已經有一群可以讓他感受到「歡迎回佳」的夥伴。


◬◬◬ Special thanks for 七 ◬◬◬

因為研究所同學的一個限時動態很觸動我,就問了他願不願意分享這個故事給我。謝謝七的信任,讓我能把這個故事用我的文字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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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豢養藍色貓咪的靛藍小孩,古靈精怪且善良。希望這裡能讓你暫時放下社會期待或他人眼光,安心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在情感、關係、自我探索的療癒旅程中,找到現實與自我理想之間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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