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死了，我買了一輛賓士

到公司的第二年，老闆把我調到採購部門，希望我可以學習新的技能。
當時的我只覺得我從財務變成採購，從辦公室文書變成要去倉庫走跳，心裡很不認同。我對倉庫的觀感不好，都是藥劑跟施工的粉塵，不甘不願地接下工作。

新工作最讓我困擾的，是跟同事的相處，摩擦比以前更多了，也讓我不滿的情緒一直卡在心裡。公司大哥大多從事勞動活，俗稱的藍領階級。相對一直生活在白領家庭的我，一直都有種不知道怎麼跟他們相處，甚至心裡有點輕視他們。在財務部時，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大哥為了申請零用金，對小姐的態度都會收斂些，但到採購部門，他們平常的說話方式就會直來直往，甚至有點不客氣，讓我常常憋了一肚子氣。

可能是公司一直以來的習慣，或是公司的年齡層比較高，大哥對辦公室的小姐講話就是用命令的口氣，也常常把公事的爛攤子丟給小姐，拍拍屁股走人。聽一些待久的姊姊們講，以前甚至會把資料直接摔在桌上，直接對小姐破口大罵，抒發在客戶那邊受到的怨氣。這讓我很意外，在現在這個男女追求平等的時代，原來還有這麼多不平等的狀態在發生。

幾年前我們公司因為有大客戶的支持，業績一直很好，訂單接到手軟，所以很多員工的訓練上，相對地不足，比起怎麼去做，老闆更關心的是最後的結果。這兩年來大客戶倒了，客戶數也銳減，又因為疫情的關係，更是雪上加霜。以前就有的陋習也在這時，變的刺眼，很多客戶業績也受到衝擊，希望廠商可以提供更低廉的產品，或是更好的服務，無法低價競爭的我們，這時候員工素質的表現就變得格外重要。

傳統產業的通病，有太多我們所謂的皇親國戚，也特別重感情，所以很多人年資夠深，關係夠近，很多地方就會便宜行事，導致公司很多行政上的資源浪費，在這個公司瓶頸的時候，問題直接浮上檯面。以前上班忙得不可開交，現在員工有更多的時間，去抱怨對於公司對於同事的不滿，對於公司還不熟的我，自然也聽到很多流言蜚語，還有很多人的狗屁事，每次都聽得我瞠目結舌，心想你們怎麼都能接受他們這些事情，還願意去幫忙收拾爛攤子。

到採購部，我跟配合的林哥一直處不來，雖說表面沒有惡言相向，但我實事求是的性格，只在公司待兩年的小菜鳥，跟已經在公司十幾年，常常在倉庫躲起來偷懶的林哥，完全合不來。為了減少我們之前的衝突，我總是用line傳訊息給他，很多流程他不想做，他就直接無視，或是不回應。主管直接跟他溝通效果也不好，因為公司只有他一個配藥的，主管也不能給他下馬威。所以很多他覺得浪費時間的流程，就算主管唸他，他後來還是我行我素，讓我對他的觀感很差。

因為要符合規範，公司很多作業都是要照流程走，如果其中一個人不願幫忙，其他人就要遞補他的工作，當姊姊們對他的抱怨越來越多，我跟他配合的程度也越來越差。到後面我也乾脆不管了，做好自己的工作後也不在幫他收拾後面的工作，就像是個無解的鴻溝，心想著主管真的覺得不行，自然會有人去整治他。

時間大概過了三個月，對於新職位越來越不適應得自己，開始萌生轉換跑道的想法。越來越不願意去跟同事溝通，總是覺得自己跟別人隔閡越來越大，除了公事，其他時間都在抱怨誰誰誰又做了甚麼，公司怎麼都不FIRE他，又要我們女生去收拾殘局。在經過現實和心理的總總拉扯，我最後下定了決心，離開了這個待了兩年多的公司。可能是討厭自己停滯不前的感覺，又或者面對扛也扛不動的藥劑桶，心理的無力感越來越重，又或者是要逃避沒辦法跟其他人好好相處的自己，我和老闆提了離職。

要離開公司之前，除了主管，我沒有跟任何同事先說，也不知道怎麼去面對同事們詢問的答案，因為總不能把心聲講出來，因為我受夠了！但我心情輕鬆了不少，不用回家還覺得滿肚子委屈，也不用再思考怎麼去面對他們發洩似的情緒。

因為要離開公司，所以在職位交接的時候，我還是得面對跟其他人交接時，每個人的詢問，有些人覺得驚訝，有些人覺得祝福，更多的是對於我未來工作的興趣，到底是找到甚麼優質工作，這麼直接就放棄了現在。我總是胡亂編造，無法跟他們表明，我就是想離開，隨便找了個新工作，只是不想斷了自己的銀根。

去找林哥交接時，他比我想像中的驚訝，平時不常聊天的我們，突然對我侃侃而談，甚至還問我是不是因為他態度很差，所以才要收拾走人，我也只是在旁邊傻笑，沒有正面的回應。我想實話是如何，那時候講也沒有意義，畢竟都要離開公司了，最後在惡語相向，也不會更好。

最後那個禮拜，反而是我們這兩年說最多話的時候，某次聊天的過程中，他突然提到了他買的賓士車。在那時老闆每天喊著要裁員要裁員的時期，正好是待的最後半年，兩三個同事一起換了新車，還都換了賓士車，車位還剛好相鄰，辦公室裡常常揶揄他們，都有錢換車，怎麼沒錢請客，那時其中一個人，就是林哥。林哥那時候還堅持不請客，想到他常常在上班時間賣他的釣具，連客人的包裹都直接寄來公司，對於他的拒絕其實沒有意外，畢竟那時候我對他已經有既定的印象。

但這次林哥說的話，讓我印象深刻。

「你知道我爸生病住院對吧！其實他過世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

父母都還健在的我聽到這句話，其實是有點憤怒的，怎麼會有人父母死了，還會鬆一口氣?

「我們家就三個兄弟，我爸住院的這10幾年，都是我們幾個分擔著醫藥費，我這20幾年來的薪水，都拿來給他付醫藥費了。你們都覺得我很會存錢，很省錢，其實我也只是等他過世後，才能幫自己買一台賓士。」

我沉默的不知道怎麼回應他，一直以來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的私事，也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想要告訴我，頓時對於自己認為他是個小氣的人，覺得有點愧咎。面對年老的父母，沉重的看護費住院費，這是我還無法想像的，我的父母都還在工作，也身體健康，我不知道面對已經躺在病床上10年的父親，該是什麼樣的心情。

「我有時候都坐在這後面吹電風扇，你們都覺得我在偷懶。每天配藥倒藥還要送藥，我有時候腳痛到走不動，膝蓋也發炎流膿，醫生也要我別喝這麼多飲料，別抽那麼多菸，都這年紀，也不想改了。」

工地夏天非常的熱，很多又是在頂樓的工作，大哥們常常要提著二三十公斤的藥劑走10幾樓，常常一工作就是一整天，颳風下雨都是如此，有時候還要假日搶修，飲料菸品他們都很難離手，在這高強度的工作環境，糖分跟尼古丁，是他們辛苦的慰藉品。

那天回到家，我一直想著大哥說的話，會不會其實，我一直用自己的固有想法去理解他們。我一直覺得他們粗鄙懶惰，是不是因為我只用這樣的前提在跟他們相處，我沒有真正的想去了解他們，又有多少人是為了生計，才拼命去做著這麼辛苦的工作。他們的行為或許有些還是不對的，有些人可能真的是在偷懶，但也有些人，背後的原因是不一樣的。

離開了公司之後，我有時會想，如果當時有多跟他們多聊一些其他的事情，或許我能看到不一樣的他們。但我也知道這是成長的經驗，如果沒有經過這些事情，只是看書聽別人講的道理，不能讓我真實地感受到自己的不足，現在的我有時還是會這樣評判人，但也開始試圖去跟人做不一樣的接觸，去理解他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