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滿一年了,當初我們在急診見面,你把自己說得很厲害,你說邊緣型人格都很難搞,我說你怎麼知道,你說因為你手上有很多邊緣性人格的病患,你治療過很多邊緣性人格,我問你用什麼學派,你說你會的工具很多,什麼學派都可以,於是我抱著挑戰你的心態,決定跟你治療,一開始三月初遇,我在你的門診待著,你說要等到五月你才有空,你問我要不要找其他人做,我說不要,我要你做,於是等到五月,因為疫情爆發,我們暫緩了一週,在五月底開始了心理治療,也開始了我挑戰你之路。
我說我要用存在主義,你說好。後來你說我是你治療上百個病人中,第一個提出要用存在主義的。我從17歲就很喜歡卡繆的異鄉人,很喜歡存在主義,後來接觸歐文亞隆,更喜歡心理治療中存在主義的學派,哪是一個探討死亡、孤獨、自由、無意義的療法,你說存在主義可貴之處在於他不畏懼談論死亡。
在開始之初,你便跟我說心理治療像是划船,你上了我人生的船,陪我看看我的船哪裡壞了,我要航向哪裡?你說也許我以為是槳壞了,也許以為是馬達壞了,實際一看卻發現是電池裝反了,你說等我可以開著自己的船,你就會上岸,然後慢慢從我的人生退去,你說你從來不崇尚精神分析說的人生的意義在於不斷地分析,你認為治療是有一個停損點的。你說前面三次都在評估,前面八次我一定會讓你生氣、逼你不得不討厭我,哪時候我還在記錄打著不可能,因為八次還不足以讓我信任你,結果第一次諮商完我就吞藥了,後來住院,我吵著要提早出院,你讓我出院,卻也對我生氣了,於是我真的就像你說的讓你生氣了,我還寫了一篇道歉信,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看?
你說我們治療的原則就是不准自殘、傷害自己的生命,所以吞藥就會暫停一次諮商,自殘就會暫停一次諮商,於是我開始不敢跟你說我自殘,我總是穿著長袖,我在冬天更是周周自殘,可是卻沒有告訴你,直到今年三月我才開始戒刀,戒到現在也快三個月了吧,只是覺得好像沒有必要這樣傷害自己了,自殘好像真的不能解決什麼問題。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進步也許算是罷。
一開始我很驚呀,你聽到教會兩個字,我沒有意識地說出口,你卻敏銳地發現,後來你也跟我說信仰衝突是我最大的問題。一開始我們討論了很多存在的議題,存在來存在去,坦討很多事情的本質,你也叫我去看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討論向死而生的觀點,哲學的書很難懂,可是你卻都講得很簡單,我很佩服你,其實我想向死而生是一種看破死亡的本質無所畏懼地在現在活著的勇敢。我們也討論了很多次卡繆,我看了薛西佛斯的神話,裡面講自殺不是解決荒謬的方法,哪只是把肉體帶進死亡,真正解決荒謬的方法是正面的反抗荒謬。你問我準備好面對荒謬了嗎,那是我開始回到教會生活的時候,你說不回去難道要等二十年後媽,就回去,有什麼困難再回來討論,於是我回去了。
你教我要如何跳脫非黑即白的思考,要拉遠鏡頭來看,以上帝視角看這些選擇,也許我就可以慢慢學習從黑走到白,而不是在黑白之間順間移動,你叫我想死的時候看著眼前的黑暗,然後想著夢想也同時並存,看著那個已經當醫生的自己,把兩個畫面擺在一起看,慢慢的走向白,慢慢的拉回理智。你曾經說如果真的不行,就呼求主名吧,你問我相信神會派人來救我媽?我說我信。
你時常問我信不信神,我總是回答信,我信神的存在,信神的安排,信神有祂的美意不必測。後來你說這會不會是我從小的習慣,相信主是一種習慣。我曾經花了一次諮商的時間來跟你談我從小在教會裡成長的經歷,我說也許我難過的是,我從校在教會裡付出這麼多,我大學把課餘時間都花在教會裡,最後卻換來一陣辱罵,罵我不夠做自己,每會必到很虛偽做作,我的信仰崩潰了,也等於毀了我的人生,我一輩子把人生計畫,工作、結婚生子都建立在教會的教導跟規劃裡,現在我不相信那一套了,我的人生針的徹底崩盤了。
我們也討論過兩次性別認同的問題,我說我從五歲就想當男生,你幫我上了一個診斷:性別認同障礙,我說拿著這個診斷是不是可以去變性,你說對,我於是在今年三月的躁期跑去台大變性團隊,問了整外跟內分泌科,他們都不建議我動手術跟打賀爾蒙,我爸媽也不同意,所以我去買了女生可以站著尿尿的stp,開始穿束胸,現在的夢想大該就是進男廁站著尿尿吧。
我在今年三月住院完後就變成輕躁,思想飛快,一直講話,非常多計劃,瘋狂的看著a片,我打下一篇我以前衝動做過的事,衝動購物、買房子、瘋狂面試找工作,最後都做不下去,每次都超過一個月,於是你把我確診為第二型躁鬱症。我在這次的躁期,也做了一些性衝動的事,還被你唸了一整個諮商,其實我知道你是在跟我討論,但我覺得你在罵我,你問我你哪句在罵我,我說每一句,我哭倒在沙發上,然後隔週臨時跟你改了諮商時間體早諮商,不然我真的快崩潰了,你說我是利用躁期去做一些衝動的事在測試你的反應,後來想想的確也是,談完那次之後好像就比較釋懷,你對我說主如何對那個飯姦淫的婦人說話,他說你走吧我也不定你的最,不要再犯罪了,我說我知道只要不要再犯就好了吧。
我在滿一週年的時候,一進去諮商就攻擊你,說你是人生勝利組,根本不懂我的人生被毀掉的苦,你說我在攻擊你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是在攻擊你,而你對我大聲了好幾次,我想是你也被逼到絕境了吧,你對我說著我是你這輩子遇過最最最難搞的邊緣性人格,我說我到底哪裡難搞,你說我的負面能量太強大,強大到足以殺死一個人,你問我搞死過多少醫師。你說你有時候覺得自己真的是病了才會接我這個個案,你其實覺得治療好我是你的妄想,你甚至問我你是不是需要吃藥,我想你真的對我束手無策吧,但你說放棄只要一句話,堅持要一輩子,你會陪我到四十五歲(原本都一直說四十歲的突然加了五歲...)我常常問你如果好不了呢,你說你會陪我到好為止,你說致劭悲傷的時候有個人陪比沒人陪好吧。
你說邊緣性人格特別難內化一段治療關係,就像嬰兒不知道母親走了奶還會來,於是餓了又哭,哭了奶來了就不哭,奶走了又哭,你說這就是邊緣性人格難的地方,也許我進步的指標是離開諮商室後,到醫院門口都還能感覺這段關係還在,你的要求如此微小,對我來說卻無比困難,我還是在離開諮商室的瞬間,覺得我又是一個人了,我要一個人面對疾病,一週有168個小時,我有一個小時的諮商,可是我有167個小時都是獨自與我自己的疾病相處,我說這很痛苦,你說你知道。
很多人說我在這一年有進步,我不知道他們口中的進步是指什麼,在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我仍是感覺無力,甚至當我社工系熬了兩年終於畢業,我也絲毫感覺不到開心,我想要自殺。似乎這一年來我無數次跟你說著我想自殺,我又憂鬱了,你說你從來不懷疑我想自殺,你從來都不覺得我是虛張聲勢,你說在我攻擊你的背後你看見那個殘破不堪的我,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見我的絕望,這九年半,你陪了我一年,你花了一年的世間發現我有多難搞,你說我的難搞不只是邊緣性人格還有信仰衝突,導致我的家庭、性別...多方面的問題。
你說你沒有經歷過我人生,你當然不知道我有多苦,你只能盡可能地貼近,去體會我的苦,我想是的,而我也被這句話接住了。罹病的九年半來我不斷地經歷,努力,疾病,毀掉人生,我的計畫沒有一個實現,沒有一個工作可以做超過一個月,沒有人生方向,沒有目標,我已經走到近乎絕望的地步,我看著我重考的計畫,我很害怕最後疾病又會毀了這一切的努力。當我輔導著青少年網友,我其實沒有開心,我在想會不會我其實也不適合當精神科醫生,我在想會不會我有太多的自身議題,根本沒辦法助人,我很害怕這一切的努力、夢想又是一場空,到時候就真的沒有年輕的本錢,沒有再來一次的本錢了。
最後,還是要謝謝自己撐了一年,在這段歷程,有悲傷有難過有開心有辛苦有生氣有安慰,我常常想如果沒遇到你,我不知道會不會就死了,我不知道還有誰可以接住我,我不知道我這麼難搞的個案還有誰願意接這樣的燙手山芋,你接了,我相信你有懷疑過,有後悔過,但你也堅持了,你願意陪我,即便我又傳了想自殺的語音訊息給你,你依舊不厭其煩的回覆我罐頭訊息,我想這樣就足夠了吧,謝謝你來到我的生命中,遇見你是我人生最大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