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極短篇小說。
艾許站在總是讓自己打哆嗦的雙面鏡前，ai機器人在另一邊做了場幾乎完美的諮商演練，機器人不只回應了標準化個案的需要，也靠近了個案的情緒，他盯著機器人的眼睛看，實在很難發現是機器人，從外表、神情也幾乎看不出來是機器人，艾許心裡想著「如果現在還有研究所，這機器人應該每間面試都正取了吧」。
這是一家醫院正式啟用ai諮商機器人的開幕典禮。艾許，一位資深心理師，被邀請一同見證。
在許多年前，ai諮商機器人正式通過心理衛生相關法規，在各諮商所、醫療院所和學校都可以使用。更早些年，艾許還很年輕的時候，他根本不會想到有這麼一天，心理師會變成黃昏產業。他算是這行業的最後幾批還堅持的人，當然還有一批人在抗議機器人有違倫理，有一部分的人跑去幫機器人做數據，賺了一大筆錢，而也有一小部分的人像艾許，堅持繼續接案，雖然人越來越少了。
原因很顯而易見，一位憂鬱症的個案，跟ai機器人進行四次諮商搭配藥物就能有非常明顯的好轉，而且成功率非常高，ai機器人可以用大數據分析個案背景資料和對話內容，給予最貼近的同理和回應，能在適切的時候挑戰個案，跟真人有一樣的語氣，也有情緒起伏，甚至連治療關係都可以討論，精確的縮減了治療流程。
而艾許需要更多的次數，還不一定如機器人成功，他靠著他的經驗，勉強還有個案來找他。他能想像年輕的心理師為什麼會離開，他們幾乎沒有機會累積經驗，這個行業需要用時間和經驗堆疊，但機器人不需要，心理治療發展的這些年都是他的堆疊，像是一個最老，最資深，不會出錯的心理師。
所以什麼精神分析，長期的心理治療早就萎縮了，也顯少有新血加入諮商領域，他回想當時這行業是多麼熱門，一個系所好幾百人想進來。
艾許面對眼前這些轉變和衝擊，他的心情是複雜的，他沒有想要抗議，或加入建制數據的行列，只感覺自己越來越失去那份留在這邊的堅持。
他還記得剛入行的自己，是多麼戰戰兢兢，但他知道自己熱愛這份工作，就算很多挫折和懷疑，他還是繼續走下去，撐了幾年渡過菜鳥階段，又過了幾年成了督導，過了更久開始有人叫他老師，稱呼他資深心理師。這一路下來他始終認為諮商中「人」才是最關鍵的，他不是那種有天份的人，所以他不斷的打磨自己，探索自己，多年下來也成熟許多，面對當事人的難題沈穩不少，讓自己成為夠好的工具。
但現在這個工具似乎不夠好了。
參加完那場開幕典禮後，他接到下午唯一個案取消的訊息，說有需要再約。艾許心想，會不會他也想去試ai諮商，但他很快覺察自己的狀態在影響，趕緊把這念頭先放下。
既然下午沒事了，艾許臨時起意想去找一位退休許久的督導，也是自己的老師，想跟老師聊聊內心的混亂。他其實很羨慕老師，快90歲的年紀經歷過這行業最風光的時候，也在最合適之時退休，享受著名譽和許多愛戴他的學生，艾許也是其中之一。
老師退休後總是開放學生來找他聊聊，打通電話過去，只要老師有空就能見面，就像能一直照顧學生一樣，這天也不例外。
艾許進到那跟諮商室很類似的房間，老師坐在一張沙發上，另一張垂直的沙發很明顯是留給學生的，這感覺就好像老師還做著諮商。
艾許靜靜的把猶疑和失去堅持的心情告訴老師。老師告訴艾許，他是眾多挫折的學生很晚才來找他的，老師好奇艾許這些年做了什麼事。
艾許回答「都是接案，偶爾督導和帶團體，多年幾乎都是這樣。」
「跟一開始做的事情一樣，是嗎？」
「是阿，跟一開始幾乎一樣」
接著老師只問了兩個問題要艾許思考：
「是什麼原因你不反抗，不抗議？」
「又是為何不跟上做數據的一群人，你在那也許會很有價值」
老師沒有很高深的提點，只是簡單提問，應該說連自己都想得到的問題，不知怎麼的逃避了很久。
這些問題讓他不得不去面對一件事，他越來越不被需要，他感受到自己價值觀的動盪，那巨大的無力感，他知道自己的抗議毫無意義，ai諮商機器人對人們的幫助十分大。
那真實的無力感，讓他把自己擺在原地，這也是他多年的訓練，對於如此強烈的感受，他仍能穩穩的停留，不去追求更多，選擇好好的再看一會兒。
但看得越久就越知道手足無措，他突然有一股很強烈的感覺，他正在消逝，正在退出這個他既熟悉又陌生地方，雖然他這麼資深，但不管他再怎麼努力都會被取代，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會在這波潮流中勇退。
如果這段旅程就要結束了，那現在又該做些什麼？艾許想到這邊，那些混亂似乎有了指向，接下來的答案也顯而易見了，他想如年輕時崇拜的治療師歐文一樣，誠實面對自己的死亡，不退縮的，直到最後一刻。
起身後，艾許做了個決定，他會做到最後，就算只剩自己一個人，他也會留下，直到到他沒有辦法，他從來沒有這麼確定過這件事。他回想起年輕時的樣子，幾乎沒有人來找他諮商，那是充滿挑戰的年紀，艾許的嘴角微微彎了起來。
帶著這心情走出老師的房間，艾許轉頭跟老師道別，看著老師慈祥的神情和眼神，他感覺很熟悉，也有種說不出來的似曾相似，像是上午開幕典禮般的感覺，他又打了一下哆嗦。
（註：這篇封面文字是我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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