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收件人:
思索著一個這期好像已經想好、又被自己遺忘了的電子報開頭,忽然發覺自己在DEKAMI的《編輯室報告》裡試圖達成的,那種「真的都很有吸引力的無數個開頭」似乎悄悄在每一期電子報的開頭裡達成了。
果然這種事需要時間累積。
如果有關注我的IG,可能可以猜到,這次的電子報會有很多關於《海潮之聲》小說的內容。
怕被暴雷的話⋯⋯嗯,我應該不會寫到太多劇情細節,算是微雷吧。
當初在書裡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就決定要拿來當電子報的標題。標題的風格要一直換比較好。
一直用「XX,XX,與XXX」這種標題的話,會一直有種自己在抄襲或偷懶、沒辦法抬頭挺胸的感覺。
「浦戶灣一帶的大海出現在夜色深處。」
我認為這句話體現了冰室冴子(至少在海潮之聲裡)的寫作風格。或者該說寫作的狀態。
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沒辦法寫出這麼自然的東西。現在的我,一定會寫出一看就是在使用技巧的文字。
「大海出現在夜色深處」,這句話也會用更做作的方式寫出來。但冰室老師(已經開始用老師的頭銜了),寫的不但是好的文字,而且絲毫看不到任何賣弄技巧的地方。就好像主角真的看到海就在夜色的深處,不然要怎麼寫一樣。
冰室冴子在2008年因為肺癌過世了。結果1990年代的《海潮之聲》成為她的最後一部作品。
這是在維基百科上看到的。
對,這麼說起來,海可能真的就在夜色的深處,只是自己沒想到這樣寫而已。
文本細讀到此為止。
冰室老師曾在單行本的後記裡提到,創作《海潮之聲》的起點是「對自己的文章、對情節感到厭倦」,想寫一部將「以往寫作時因為『不寫也可以』而刪掉的風景、場景」作為主題的作品。
不覺得非常神奇嗎?
上一篇電子報裡我提到《海潮之聲》對我來說最大的啟發是「如何用豐富的情節,將某種瞬間性的風景保留下來」。
所以可能可以說,冰室老師的企圖成功放進了小說裡,而導演望月智充不但看到了,也成功將它放進了動畫裡。最後觀影者可以從作品中感受到這件事。
簡直是令人感動的稻草富翁故事。好像穿越了什麼秘密通道。
再談一次《海潮之聲》的文字風格。
可能跟主角的個性也有關係,《海》的文字一直給人一種「雖然不想這麼說,但感覺就是這樣、好像也只能這麼說。」的感覺。
有部份的日本文學會有這種氣味。
有點像在畫圖的時候沿著原本的輪廓又描了一次。
如果描到第三次的話會覺得太過重複,不過它們總會在讓人厭倦之前停下來。
更細緻一點來說,它的劇情很平穩,幾乎可以預測每幾百字會有一個轉折、幾千字一個劇情高潮。當然這樣寫沒有什麼不好的。
《海潮之聲》更不可能做時間壓縮。
所謂的時間壓縮,想必最近有很多人看了《灌籃高手》吧?
那個就是時間壓縮。
如果電影不算的話,《獵人》的蟻王篇也是時間壓縮。
小說的話,去看九把刀的《無與倫比的自由》。
如果你很討厭九把刀,所以不想看的話就沒辦法了。
暫時想不到其他作品。難道這又是一種純文學界看不上眼的技巧嗎?
如果有人想到的話可以告訴我。
好,就算不談時間壓縮,《海潮之聲》在節奏上還是異常平穩的。
這點可以拿它跟我前幾天重看的《海邊的曼徹斯特》比較就知道了。
同樣都是平淡中隱含張力的作品,《海邊的曼徹斯特》會毫不在乎地放大量很平、有點無聊的細節進去。但同樣在有爆點的地方——抱歉沒有想把爆點替換成其他比較專業的名詞——同樣在有爆點的地方,《海邊的曼徹斯特》也會把力量催滿。換句話說他並不怕觀眾覺得無聊,這點是很有自信的。
不過我不並不是要拿這來說「海潮之聲可以做得更好」,試想將《海潮之聲》朝向《海邊的曼徹斯特》那樣的方式改造,會更好嗎?好像很微妙。更不好嗎?好像也不會。所以終究是風格上的差異而已。
如果有人覺得「會更好」或「會更不好」的話也很歡迎來信討論⋯⋯不過你可能要先去借到有點難找的《海潮之聲》小說。
啊對了,雖然上面說「文本細讀到此結束」,但剛剛檢查了一下手機裡拍的照片,發現有一處細節很想提出來討論。
但在我詢問之前,津村知沙已經從背包裡拿出餐廳的名片。
就是背面畫著地圖的那種名片。
就是這句。
如果不是創作者可能很難體會我讀到這句當下的驚訝與感動。
上面一直說《海潮之聲》並不使用什麼技巧,但樸素並不等於好寫。
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這句話很容易就會被寫成:「但在我詢問之前,津村知沙已經從背包裡拿出餐廳的名片。名片背面畫著地圖。」
乍看差不多(屁勒),但如此一來行文顯得凝重許多。
這種不起眼的小細節只要在整本書中出現超過三處,輕易就能毀掉一部作品。(從4顆星變成3.5顆星,大概這種感覺。)
現在我說起來很容易,但在寫作的當下,面對白茫茫的文件檔,要找出正確的句子,而且要一直寫出正確的句子,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這就是我感動的原因。能讀到好作品真好。
說到描兩次這回事。想到這件事時,我那時突然在想,文字是非常蒼白、單薄的,因此風格化是必然的。
好像有點跳。
總之,先從零度書寫談起吧,雖然我完全沒看過羅蘭巴特的《寫作的零度》,沒看的書還真多。
但我看過《異鄉人》⋯⋯嗯,總覺得比起把異鄉人抬出來,還不如閉嘴。
上次有個朋友跟我一起看約的那家咖啡店的書櫃,看到我又要把《異鄉人》抽出來,終於受不了的她推了另一本給我。結果那本很好看。
就是這麼回事,踏出同溫層好難。
總之回到寫作的零度。
當然像《異鄉人》那樣捨棄文字風格,將作品全然交付給情節的寫作者是很偉大的。但即使是《異鄉人》也不能說是完全捨棄了運用文字的風格。
《異鄉人》文字的那種怪異淡漠感正正指向了主角莫梭的心理狀態,以這點來說,《異鄉人》根本是典範的風格化小說。
所以說完全的去風格化是不可能的,也沒有意義。如同上述,文字是非常蒼白、單薄的,因此風格化是必然的。
我只是知道自己一直有點過度依賴風格化的文字,(再一次,極短篇必須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東西,就算是〈148段的海〉,仔細看開頭結尾,還是很風格化,特別是結尾的回憶語氣。)所以想擺脫掉而已。
今天跟朋友聊到中國解說幹片的話題,如果小說用那種方式被人解說了,聽起來還是很有趣,那才是在故事上真正扎實的小說。
而電影的情況好像剛好相反(這也是今天跟朋友討論的重心):如果電影被用那樣的方式解說了,大家還是覺得「不,還是要進電影院看才能真的得到這部片」,這部電影才算是成功。當然這是新時代下有點嚴格的標準。
這個剛好相反的情況很有趣吧?
那麼,雖然還有很多想講的事(灌籃高手的感想還沒寫ㄋ),但考慮到篇幅已經很完整,這次的電子報就先寫到這裡吧。
祝 平安、快樂與溫暖
2023.1.30凌晨 於雲林縣水林鄉
DEKAMI/蔡翔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