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謝 Savoir|影樂書年代誌 刊登本文:https://www.savoirtw.org/article/4646 (註:本篇編輯版與原版不同)
我恨我自己,Sick of myself(原文片名:Syk pike,),照翻可以說是我自己的病,對於自我的憎恨也正是對自己的大量關注,而這跟自戀把自我給放大是完全相同的,恨與愛只不過是不同的情緒反應,兩者相同的是把自我放在中心。世界的中心。
故事圍繞在席格娜(Signe)與湯瑪斯(Thomas)這一對情侶上,在開場的餐廳中兩人就偷了一瓶昂貴紅酒,然而這其實是湯瑪斯的主意,但席格娜配合的條件是要湯瑪斯告訴大家是她做的,而在隨後他們出席的派對上湯瑪斯卻沒這麼做,從這裡我們已經能發現兩人之間的性格。派對上席格娜與朋友瑪蒂(Marte)有一段這樣的對話:「自戀狂是那種事業成功人士。」「成功人士有很多種,自戀並非先決條件。」「加上才華的話就超加分。」「如果是事實的話,自戀就是事業加強劑...那你為什麼在咖啡店工作?」「因為我不是自戀狂。」
瑪蒂是一位記者,席格娜則是咖啡店員,而偷竊的湯瑪斯則是盜賊藝術家。而前述提到兩人的性格會在劇情中更多更細膩的表現出來,例如席格娜上班時有狗咬傷路人救助後卻是到處宣稱若非她的話路人早就死了,甚至謊稱大家都袖手旁觀, 實際卻是她推阻其他人的協助,穿著白襯衫的她滿身是血地走回家,一副恍神樣希望湯瑪斯的問候,但湯瑪斯卻是自顧著做自己的事。
另一個橋段則是湯瑪斯在有名藝廊舉辦個展時,兩人與另外的朋友艾瑪(Emma)與伊夫(Yngve)餐敘,明明是情侶但席格娜卻像是爭風吃醋般說那個藝廊是次級的,卻又要以怕走錯地方為理由修飾,說地方小卻又說這樣如果人太少還是看來很滿來明褒暗貶。
在這場名為「破壞」的展覽的幕後聚餐有辦展的各方人士,兩人的性格依舊,席格娜在到處搭不上話是個小配角的場合時,卻在廚師詢問在場有無人過敏說了自己對堅果過敏,這當然被湯瑪斯質疑,但廚師的百般關切滿足了她的虛榮,甚至在她貪食身旁男友湯瑪斯的餐盤被提醒其中含有堅果時,還必須要假裝吞嚥困難。這時湯瑪斯敲了杯子表示要發表感謝演講時,席格娜就暈眩昏倒了,或說假裝暈眩昏倒,但湯瑪斯卻是堅持要把感言感言說完而與賓客爭執。
這部作品的主角是席格娜,但我們卻能發現湯瑪斯實則是男性版本的席格娜,兩個人搭在一起可以說是一個鍋配一個蓋,都虛情假意地做著某件事卻謀求著其他人對自己的關注與讚賞,這就像是在路邊給乞丐錢並不是為了給乞丐錢,而是要給別人看到自己給乞丐錢進而想像他人對自己的認同而自我感覺良好。
相較於電影中的其他角色都有被關注的機會(藝術家、記者等),作為咖啡店員的席格娜想到的是改變她的外表,但並不是卻做醫美把自己整容得美若天仙,而是要把自己變得醜陋。她在路上挑釁其他人養的狗希望被咬而未果後,發現俄羅斯抗憂鬱藥“Lidexol”,副作用是嚴重皮膚病變,通常使用精神藥物的目的是在緩解身心狀況,但這對席格娜來說卻不是,她的目的是原先藥物的副作用。結果可想而知的是臉上充滿疤痕與瘡傷,白話說就是毀容。
送醫後醒來席格娜並沒有任何悲傷,卻是走到鏡子前自拍,來探訪的湯瑪斯問的第一句話則是:「這不會傳染對吧?」我們更可以確認的是兩人都不真正關心對方,所關心的永遠都是自己,所有的世界都是自己的放大而已。席格娜接著一連問:「你有和任何人說嗎?」、「如果有人問的話告訴他們我在醫院,而且病得很嚴重。」「有人問起我嗎?」這些問題得到的回覆都是:沒有。隨著湯瑪斯卻拿出他被採訪的雜誌出刊並拿給席格娜,還要附上怕你無聊想拿東西讀的說詞。但朋友隨著來訪後,席格娜的第一個反應卻是遮住雜誌上有湯瑪斯的封面圖。
不管是她或者是他,共通點都是在於:我。無論以什麼名義,關心、分享,實際上只是要得到他人的關注與欣賞。這在他們出院搭公車返家時,路人關注臉上戴著復健面罩的席格娜時,湯瑪斯表現出呵護的樣子,我們更可以猜想如果沒有其他人的觀看,湯瑪斯可能就不會這麼做了。這沒辦法說是關心,倒不如說是一種展演更為貼切。在參加互助會(或許是身心疾病的)後的席格娜脫下面罩,她並不感到任何的悲傷,卻是要求湯瑪斯幫忙拍照,越拍越多張、越拍越多角度,湯瑪斯問道這要做什麼時,席格娜說:「發文啊,讓大家知道。大家都在問。」
受傷了,發文;生病了,發文;自殘了,發文;要關版了,發文;要刪好友了,發文;毀容了,當然也要發文。這些原先是很個人的問題,在經由「發文」這個行為後,成為了與社群連結的方式,於是原先無論是發生什麼事情,都變成「告訴大家」發生什麼事情。
先前提到湯瑪斯獲得雜誌受訪上刊,毀容的席格娜如願獲得關注將接受採訪,但訪地點正好是在家裡,也就是湯瑪斯被採訪攝影的地方。「你不覺得很相似嗎?」「怎麼說?」「和我的D2專訪。如果你也在這裡受訪,照片會很雷同。」「我也住在這裡呀。」「你想怎樣就怎樣,只是替你著想,提醒一下,因為我的文章先發布,可能會有人覺得奇怪,你在模仿我專訪的佈景。」「我的目的不是追求原創性,這只是很私密的訪談,他們想看我在家裡的樣子。」「我懂這個概念,只是這點子太明顯了,但大多數的人,可能會認出這個背景,把他和我的藝術聯想在一起,可能不會是你想要的目的。」「所以『大多數人』聚精會神讀你的訪談,連照片都撇不開他們的視線是吧?」「只是為你著想。」「也許他們會在認出背景前,先注意到我的臉。」再次地,兩人的對話都包裝在其他事情上,可能是對方,可能是冠冕堂皇的關心,但實際上重點都是在自己。
文章隨之上刊到網媒,但席格娜卻故作不知請湯瑪斯查看,但當然卻有謀殺案新聞佔據了主版面,席格娜打給瑪蒂抱怨是否能把文著道上面,「哪個笨蛋會殺了自己全家人啊?當然是很悲傷沒錯,只是這時間點真的很差。」對於自我中心的人來說,他人的謀殺還必須要選時間,自造的悲劇比真實的悲劇還要重要。席格娜問了湯瑪斯讀後感,「假如你不認識我,你會怎麼想?」「我會很同情你吧...還有,會覺得那狀況很不好受。」「你有喜歡我講的任何話嗎?」「這是很棒的訪談,寫得很好。」「你為我感到驕傲嗎?」「有,很驕傲,我覺得你公開這麼做很勇敢。」席格娜喜極而泣。走在街上的席格娜看到自己肖像上刊不只拍照紀錄,甚至把報紙放到其他報紙前方,走路意氣風發。
出了名的席格娜被模特兒經紀公司相中,這是一家推廣不受歧視的公司,另一位模特兒則是手部殘缺。兩人再次與友人艾瑪(Emma)與伊夫(Yngve)用餐慶祝席格娜的新工作時,(伊夫)「不過他們為什麼...我意思是,他們想簽下你的原因,跟你現在的樣子有關係嗎?」(席格娜)「哦酷,我當了模特兒讓你覺得不可思議?」(艾瑪)「我想伊夫的問題是他們找的對象...我意思是有種把受害者端出來亮相的趨勢,那樣的話...」(席格娜)「你不覺得我或許真的有才華嗎?」(湯瑪斯)「和他們說你接的案子吧。」(艾瑪)「廣告嗎?」(席格娜)「我在為一個服裝品牌拍廣告。」(湯瑪斯)「說明一下那是什麼品牌。」(席格娜)「一個挪威新品牌,主張包容性、性別中立的服裝,也有大尺碼服裝,諸如此類。」(湯瑪斯)「服裝和?」(席格娜)「他們生產服飾和寢具用品」對於像是席格娜這樣的人來說,他們希望自己能以「才華」被他人所欣賞, 但問題正出在自身沒有任何才華、十分平庸,於是只能透過改變外表(不限於面容)的方式來凸顯自己的不同,然而不僅自己無法承認這點,甚至連他人所說出的真話對於席格娜這樣的人而言更是一種詆毀,一種抹煞自己「努力」的污衊。
這一段對話另一個有趣的地方是湯瑪斯對席格娜所說的噴笑出來說道:「到底是要怎麼製作更具包容性的寢具?有人曉得嗎?」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發現電影對於正政治正確的諷刺,總是訴諸包容與多元性的風尚,把原先的美與醜、真與假、對與錯的各種界線給抹消,讓不一樣(different)成為另一種可以得到正面評價的現象,於是從:不一樣的美變成不一樣就是美,同理不一樣也會是真,也會是善。
不同,是這個時代的終極價值。
席格娜對於湯瑪斯的反駁是品牌總監為H&M設計服裝,卻對艾瑪沒有驚訝的反應予以斥責,再酸朋友最近有設計什麼有名的東西嗎?
(席格娜)「你無法為別人感到開心,不是很怪嗎?你不想討論我的成功」(艾瑪)「席格娜,不是這樣的,只是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沒有空間談其他的東西,我受夠你們兩個了」(湯馬士)「為什麼要把我拖下水?」(伊夫)「你總是在挑他毛病啊!和你們兩人相處實在...」(湯馬士)「你不需要聽這種話」(席格娜大吼)「我病了耶!」
這段不歡而散的對話可以說是總結了這部電影,隨後的劇情只是另一名模特兒被席格娜出於嫉妒關在廁所讓遲到的自己有機會上鏡,以及席格娜家裡被警察搬空與湯瑪斯入獄(應是因為竊盜),而她向瑪蒂吐實說自己並非真的生病卻是自己造成的,反倒被斥責席格娜沒有羞恥心,偏偏席格娜認為自己是受害者。
「受害者」的位置也是電影的重點之一,如果沒辦法以才華獲得關注,那就成為受害者,去吸取他人的同情目光。有些電影會在開頭標示出“based on true story”但可能是假的,但這部沒有標示卻是真的,拍攝這部電影的攝影機,正像是對準社會的縮小燈,濃縮成這個故事,反過來說,若我們有放大燈照向這個電影,我們可以看到的是整個社會。也就是如同席格娜的最後大吼:「我病了耶!」,告訴大家,我生了病,關注我,我很重要。
不同,就是好。就像是黑粉以說粉,流量才是一切,於是眾人開始比較誰對自己更加殘忍,吃排泄物、自殘等等族繁不及備載。即便如同席格娜在電影中因為藥物所帶來的其他效果,除了毀容之外還有肌肉抽蓄、脫髮甚至吐血,這些都是「不一樣」的標誌。席格娜確實恨著自己,恨著自己的不特別,受不了自己的平庸,著實地“Sick of myself”,但這些都是關注著自己的表現,於是恨與愛同存。
電影中也夾雜著幻想的片段(雖然難以直接分明於電影故事的進展),包括湯瑪斯與席格娜的性愛片段中兩人的淫聲浪語是幻想著席格娜的喪禮沒有來探病的朋友與不關心自己的父親被擋在教堂之外,換句話說假想著不是你們不關心我,是「我」不讓你們關心;因毀容上節目被採訪,沒來探病的朋友與父親上節目道歉歷來的不關心乞求原諒;湯瑪斯愧疚席格娜以她的臉當主題展覽,自己卻以行程滿檔為由勉為其難答應;以及罪惡感至始在幻想跟瑪蒂吐實,瑪蒂接受了這件事並說要重訪,但這次不只是一篇文章,必須要成就一本書,我們發現就連罪惡感也會被自驕給淹沒;甚至幻想出書造成轟動熱賣,出名被跟拍。
其實不只這些在故事中的幻想片段,他人的目光實質上也是一種幻想,尤其對席格娜而言更是如此。她斥責艾瑪見不得別人好,卻正好是看不到這是她自身的特質,這樣的人做任何事情都不為事情本身的美德(Virtue),而是能得到多少效益(關注),就像湯瑪斯在公車上呵護席格娜,或是席格娜救助路人,甚至我們可以說她滿身是血地走回家就是希望任何人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席格娜深知自己的性格(缺陷)何在,在毀容時的斷層掃描她進入了一段醫生診斷幻想:「我看了檢查結果,蠻讓人震驚的,你顯然是濫用非法藥物,所以你才會病成這樣,我們看到一個常態模式,你撒很多謊,你具有一種糟糕的人格,不是那種派對最酷的咖,你的幽默感也很差,尤其是當你對著鏡子做種族歧視的可笑模仿來自娛,我好久沒在斷層掃描看到這種結果了,當我們發現有這麼嚴重,只能打電話報警了,他們在外頭且準備好,要立即將你處決。」題外話是這位醫師是挪威電影常見的Anders Danielsen Lie所演出(出演的電影有《8月31日我在奧斯陸》、《愛重奏》等)。
她知道自己的性格的樣子如何,我們甚至可以說劇中的毀容樣貌是席格娜這樣的人心裡真正的樣子。所以她恨自己,我們也會認為毀容是厭惡自己的表現,但當我們去挖掘出這不過是席格娜希望獲得關注的方式時,是她希望自己被關愛,因此她並不是不恨自己,也不是不愛自己,是她同時恨著、也愛著自己。因為對她來說,整個世界都是自己,既然是一元的,就不再有愛與恨的二元分界。所以我們才可以想像席格娜是這樣的:才怪,我愛死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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