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爸"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了,不过是天底下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男人,因为命定的亲缘让我们得以走近了一些,可以看见寻常人见不到的样貌。
后爸走了,留下一盆茉莉花,是在他离开的前一天上街买的。
那天我们在路口等他,明明看到他迎面走过来了,只是错开目光再回头的一瞬间,他却就不见了,于是只好返回去找他。等走近才发现,原来他遇到了一间花店,一闪身就进去逛了逛,再出来时手里便多了一盆花。
一见我们,远远地就伸直了手要递给我,高兴地嚷着:茉莉花,看起来就要开了,带回去,摆在家里好香。
于是在那个天气不怎么明媚的傍晚,我措手不及地接过了那盆花,心里多少有些不可思议,那种兴奋感好像也由花盆传递到了我这里。好清丽的花,这也许是今年收到最好的礼物。
再看后爸,虽然是天底下普普通通的一个老男人,出现在我的笔下时通常也没什么好话,此刻却不同往日,他们也有理由要求别人在看待他们时,能够再准确一些,最好看到一个一个具体的人,哪怕只是极普通的男人,在耐心打量的那一刻,也露出不一样的五官,特别是不同寻常的一颗心。
当时我在心里想到妈妈,她离了婚以后找了这样一个人,虽被孩子笑话,和前任没什么两样,共同点一样不少。但现在好像可以翻案了,她确实找了个不同寻常的人,很多年前也一定从这里收过花,不一定是茉莉,那也会是别的。因为这个人懂得用美丽的事物表达自己的感情,光是这一点就不同寻常。
后爸走了以后,我兀自揣测,茉莉喜阴,便养在角落里。虽然花开一朵接一朵,但很快就支撑不住,连着枝叶蔫了一半。我先前才信誓旦旦地向妈保证,一定能养活,我知道很多植物,但眼看这盆茉莉就要蔫了,不免心生沮丧,为自己的大言不惭感到后悔。
妈回来的时候,我自知无计可施,只好将茉莉转移到阳台,方便浇水。但她见了又移到窗外去了,在那里晒了一整天的太阳。于是我才恍然大悟,会有什么样"喜阴"的植物是不需要太阳呢,这个词念起来晦涩又玄妙,在第二天早晨看到茉莉的叶片饱满舒张时,终于被狠狠嘲笑了一番。
但好在茉莉又活了。因为时常照看它,我也时常想起后爸。其实我跟他一点也不熟,但好像因为这称呼,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好似命中注定,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但恰好是我,这点"恰好"不是一个人能够意料的。
我想起自己眼前短短人生中出现过的"爸",一个接一个,走了一个剩两个。于是感觉这个世界似乎在运作一种诡异,却很公平的补偿性的原则:如果你没有爸爸,那么有一天你可能会突然获得很多个。
这个句子是很生硬的,而这种生硬也是我试着有意而为之,听起来像是牙牙学语的人初学造句,待丢开便散作一堆,毫无意义了。
即便如今一字未改地抄写下来,也很难从中看出些什么名堂,我也始终搞不清楚,自己是想在里面找到诸如"爸爸"之类的关键词,还是毫无章法的接续,无论哪一个都很陌生。
于是我对"爸"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了,不过是天底下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男人,因为命定的亲缘让我们得以走近了一些,可以见到寻常人看不清的样貌。比方说这个爸其实是有很高的鼻子,最后遗传给了我;那个爸曾将我周围的烦恼比作缠绕一棵树的藤蔓,又或者说过要用手感受风,如果是暖的,就带我去游泳,那是我人生中感受到诗的时刻。然后就是仅有一面之缘的后爸,准确来说是爱人的后爸,于是也变成了我的,这层关系便薄得不能再薄,如此命中注定的亲缘,透明得如同一首诗。
我读诗,诗人写爸爸寄来枇杷,"枇杷就在身边,很红、很好吃,可是爸爸,枇杷能拯救我的生活吗。"
如果我也陷入生活的泥沼——这似乎是一种必然,每个人都无法逃开的,但如果恰好轮到我,或者只是在我的生命中循环出现,我也会将后爸买的那盆茉莉放在身边,向着洁白花朵与绿萼发问,可是爸爸,茉莉能拯救我的生活吗。
这句话不会传递给任何一个爸爸,这是宇宙算术题中隐藏的那一道,是留给每个人的永恒想象,也许不是爸爸,也许是别的,但总会有一个形象来承担你对生活的失望。
2022 年 10 月 2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