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禮拜三社課時間,難得有空檔,沒社課可去的可蓉,正如其他等同沒社團活動的同學,四處尋覓某個校園角落,打算就這樣躲起來,等時間過去。
其他三個演員並未因要演戲就停掉社課──不如說:對彼此而言,社課時間都是暫時擺脫彼此、暫時不用看到彼此的藉口。
可蓉正在校園裡遊蕩;避開修女主任或老師的視線,她假裝正要去社課教室,實則找尋能靜靜獨處、無人的角落。就位於城市中心,被住宅區的高樓大廈包圍著的校園,從校門口走到最尾端的圍牆,就算刻意放慢腳步,所需也不過幾分鐘而已。若仔細找,還是可以找到足以藏匿行蹤的地方,在那裡待個一節課的時間;在敲鐘之前,默默走回班上或辦公室,似乎也不會被任何人察覺。
可蓉走到後棟舊校舍。現在高中部學生的教室主要集中在靠大門的教學大樓裡面,原本的後棟大樓有許多空教室已經改作儲藏室使用。背對大門、面向圍牆側的舊教室,反倒成為適合躲藏的角落。可蓉靠著窗邊的牆壁,躡手躡腳地逐一搜索。每間教室幾乎都堆滿雜物,都擺到窗邊了。她只能透過物品之間隙縫勉強看到昏暗的內部。
裡面似乎有動靜。
她蹲低身姿,手伏貼窗緣,向內盜了一眼。
裡面的景象著實嚇壞她了:
原來是家倫,躲在兩只櫥櫃之間的空間,赤裸下半身,坐在鐵製折疊椅上,一手抓著一件舊運動服外套──不知道是哪個女學生的──貼在鼻端用力嗅聞,一手在下面,忘我地搓揉自己下體。他坐的位置本應不被任何人發覺。只是,剛好經櫥櫃上的玻璃反射,讓外頭的可蓉看到他的背影。
怕被發覺而屏住呼吸,她能稍微聽到家倫嘴裡碎唸「……可蓉……劉……蓉……可……蓉……」唸著唸著,他雙腿僵直,同時用鼻子發出噴氣聲,隨即渾身癱軟。完事後,顧不得先穿上褲子、任由仍挺直的生殖器──除了健教課本上的身體結構插圖,與自行上網超前研習用的教學圖片,可蓉生平第一次親眼看到真的男性生殖器暴露在眼前──前端還滴下殘留的液體,牽出一縷細絲在半空中散開。家倫用手邊的衛生紙包住剛剛排出的液體,並蹲在地上四處擦拭,深怕遺留任何一滴液體,留下犯罪證據。
家倫完事後,並沒有立刻穿上褲子,像虛脫一樣癱坐在鐵椅上,任由癱軟縮成一球、外露的毛茸茸生殖器貼在半生鏽的椅面,嘴裡不忘碎念「劉……蓉……我要……幹死……可……蓉……死……劉……妳……可蓉……幹……」
可蓉起身,小心翼翼在雜物的掩護之下,轉頭遠離,一邊喃喃自道:
吳家倫,你真噁心。
「正式演出的時候就加油囉──」
跟姊妹們說掰掰之後,可蓉沒有立刻走出校門,而是繞道、避開其他三人的視線 ,等到差不多的時間──校門口的導護隊收工之後──又繞回國文科專科辦公室。家倫通常會整理整天下來上課的進度,並預先備好隔天上課的內容;手邊工作處理得差不多了,才會回租屋處。可蓉知道這件事;於是,相當反常地,打算展現跟自己的個性不相符的體貼,進去裡面陪他直到下班,再一起到路上隨便找個地方吃晚餐。
可蓉已經站在辦公室外的柱子後,等裡面其他老師走得差不多了,才進去見家倫。
「喂!毛茸茸!」
可蓉嚇了一跳,轉頭確認誰在叫她。
「還沒回家喔,」原來是家慈,「妳馬麻不會罵嗎?」
「沒有啦,要問老師功課,已經跟家裡報備了。」她隨口扯謊了,一心只想打發這女生走。
「蛤好認真喔。」
「就……下次段考想拚第一名給我馬麻看啊。」
「喔……」嘆了口氣,家慈探頭想看辦公室裡面的狀況,一邊好奇可蓉到底要找哪個老師。
「妳不先回家嗎?」可蓉開始不耐煩了;應該說,對這女生的一切感到不耐煩了:莊家慈一直是她覺得難以對付的傢伙。敏寧還好:如果懂得如何摸她的毛,其實就像個性比較兇,實際上容易掌握的小狗狗,是很容易對付的女生。家慈不一樣:怕是用狗骨頭敲她的腦袋,家慈也還是這副德性。
「噢……也不是──噢!」家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用「不好意思當了電燈泡」的語氣,邊搔抓後腦勺,緩慢說著,「好……啦……那就……不打擾妳們兩個了……演出加油喔。」說完,頭也不回,她就跑回家了。
「那個死小孩。」可蓉滿臉漲紅,像熟成的蘋果那般紅潤。
她覺得被深深羞辱。聽剛剛家慈的意思,彷彿就是在說「好啦,我都知道,不要ㄍㄧㄥ了啦──」
毛茸茸
可蓉恨透了這個綽號。
「什麼毛茸茸──毛妳個鬼!」
她咬牙切齒,想像著家慈在叫她「毛茸茸」的樣子,就像正在演出《小紅帽》故事裡面的獵人,用粗壯的手撫摸可蓉柔順的毛──
「我又不是狗──」
她的牙齦劇烈疼痛,但不論如何就是冷靜不下來,牙齒也遲遲無法放鬆。
「死小孩──」
她緊握雙拳,渾身顫抖厲害,並用力跺步、蹴足。她很想用力往牆壁搥過去,最好讓整個拳頭粉碎性骨折──但一想到Mommy會怎麼反應,一瞬間就像洩氣的氣球,變得渾身無力。
她仰頭長嘆,過了一陣子,才緩緩說出:
「我才沒有那個意思咧。」
辦公室裡終於只剩家倫了。
可蓉推開門,熟門熟入鑽到家倫辦公桌前,趁他來得及反應前從後面環抱他。
「家──倫──」
「不要再這樣了。我說過了吧?我是老師,妳是學生;師生不適合做這種事情。」
「我喜歡呀。」
家倫的心漏跳一拍,但勉強維持冷靜,回道:
「這裡是學校,要莊重一點。」
「現在沒人呀。」
外面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窗外時不時傳來車輛開過去了聲音,讓辦公室更顯寂靜。
「別這樣──」
家倫解開可蓉的雙臂,起身退開幾步,接著走到窗邊背對她。他遠望從道路的一端駛來的車輛,心中充滿雜念,又看它往另一端駛離;窗外的防摔柵欄看起來像監牢裡的欄杆。
冷不防背後被一撞,他發出「嗯」的一聲。可蓉雙臂緊緊環繞他的腹部,十指緊扣肚臍位置。他可以感覺對方的正面像是要陷入自己背部;背上軟綿綿的觸感讓他幾乎瘋狂。
「不要這樣──」他呼吸急促,想解開可蓉的手。
兩人的動作頓時停了下來,雙手仍交纏在一塊。
「吳家倫。」
像是機械戲偶,一通電他就繼續動作,但糾纏在一起的手遲遲解不開。
「吳家倫!」
他終於解開,一個轉身往門口奪去。
「吳家倫!」
他再度被對方環抱住;這次似乎是因為自己刻意停住腳步才被逮到。
「轉過來。」
沒反應。
「轉過來!」
他想繼續往門口走去,拖行身後少女一、兩步的距離。
「你又要逃跑嗎?──就像那個女人說要出國,你選擇逃跑那樣嗎?」
家倫停下腳步,手扶在門把上,內心亂成一團。
「『我答應妳:妳不在的時候,我會好好過日子。』這不是你寫的嗎?──配一張遠望捷運自高架軌道駛過,獨自在雨中撐傘的照片……這是在幹嘛?連失戀時傷心欲絕都想強迫自己用積極正向的態度來糊弄帶過嗎?」
家倫渾身顫抖、呼吸變得急促。他握住門把的手越擰越緊,直到虎口、指關節都變成一片慘白;顫抖的手使門把發出「嘎、嘎、嘎」的聲響。
「是不是你媽?」
他的喉嚨緊束,像是被看不見的手緊緊掐住,發出急煞車似的嘶啞聲。
「連感情都要受媽媽掌控,對吧?所以感情狀況永遠『一言難盡──』很好笑對吧?明明在女校教書,身邊卻盡是老修女、討人厭的女老師,無時無刻,或明或暗,逮到機會就會對你性騷擾,私底下還評頭論足的:什麼『小鮮肉』啊、秀色可餐啊──很討厭對吧?很想逃離這裡對吧?──她是不是曖昧對象?──有一段時間貼文都是一些情詩,而且都會固定tag一些人名,這些人都是煙霧彈對不對?──唯獨特定女生的名字一直出現──她人在哪?──噢,出國了,去攻讀碩士──整天po風景照耶,很羨慕?──不對,是嫉妒:她整天po跟一個金髮帥哥的合照。又怎樣,你還不是選擇逃避了──不可能為了追求女生拋下媽媽獨自一人追到國外吧?」
家倫幾乎換氣過度,連雙腿都劇烈顫抖。
「家倫,」可蓉把臉貼在家倫背脊上,「在聖福女中壓力很大對不對?尤其是現在這個時間點:第一次段考放榜的時候。班跟班之間都會比較對不對?其他老師的閒言閒語不少對不對?『資優班導師耶,你們班的成績不怎麼樣。』很怕聽到這句話對不對?『你怎麼帶班的,吳老師?蛤,台X大畢業的,會不會教書?國立大學很了不起是吧,哼?』很怕被其他資深老師這樣講對不對?每天都很焦慮,都睡不著覺對不對──你眼窩很黑耶──幾天沒睡覺了──昨天有睡好嗎──都沒空讀村上春樹了對不對──幾個月前分享的心得文斷在中間的章節很想更新對不對──更新給那個女生看對不對忘不了她對不對然後曖昧對象又在國外交金髮碧眼的男朋友──很洩氣對不對──很不甘心對不對很想機票買了追過去對不對很想單程機票一飛就定居國外不回來對不對對不對哼吳家倫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if I had the wings of the dove, I would fly away, to somewhere, far faraway’──這都是你自己寫的。你現在在這裡,就像困在鳥籠裡,翅膀被剪掉──被誰剪掉?媽媽剪的嗎?──」
閉嘴!
家倫的怒吼讓窗戶都稍微震動了;但窗外的行人、車輛依舊按原本的軌跡運行。
「怎麼?『講媽媽』就不行了──」
「不准妳講我媽──」
「不是你媽剪的──」
「不准妳講我媽──」
「你媽只是看著──」
「不准妳講我媽──」
「你媽只消看著寶貝家倫,家倫自己乖乖把翅膀剪掉──」
不准講我媽不准講我媽不准講我媽不准講我媽不准講我媽
「家倫很乖,會乖乖聽媽媽的話,自己把翅膀剪掉。」
家倫沉默了。
「你這種人真的很虛偽。你跟我一樣虛偽。我們都活在他人期待的目光之中。我們都是
媽媽的寶貝。
「欸,老師,你喜歡我嗎?」
「我、我……」家倫的聲音顫抖厲害,「我不知道……」
「現在沒有別人。」
她故意隔著襯衫親吻對方的背,在他身上留下一抹唾液。
「不要這樣──」
「不喜歡可以明講。」
沒反應。
「明明就『沒有』不喜歡。」
「家倫──」「請稱呼老師──」「噓──」
「家倫。轉過來。看著我的眼睛。家倫。」她鬆開雙臂,留給對方迴旋的空間。
家倫轉過身子
「吻我。家倫。吻我。」
他猛搖頭。
「此時此刻,我就是你的女人。不是那些老修女,不是那些醜女老師,不是那些掃地阿桑、乳臭未乾的小高中生。不是那個滿口謊言,然後偷偷跑去國外勾搭金髮洋人的女生。我就是你的女人。」
吳家倫遏制不住慾火吻了上去,像是返齡回到沒有記憶的嬰兒時期瞅著媽媽的乳房就本能性地吸起來,猛然吸吮對方的雙唇,遺忘掉正在享用的女生是小自己十餘歲的高中少女,以及自己身為她的授課教師、親近的導師的事實,與應該身為人家尊敬的典範、崇拜對象的理想。那幾乎長達一分鐘的時間,他忘了一切,忘記自己叫「吳家倫。」
兩人嘴唇飛離的瞬間,家倫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內心翻攪著愧疚、後悔、罪惡感,還有辜負母親期盼的自責,跟即將面對社會性死亡的恐懼。
「我要你『奪走我的處女。』」可蓉用手背擦拭嘴角家倫遺下的唾液,繼續說,「如果話劇比賽得前三名的話。」
內心一片混亂的家倫,一時無法說話。
「我說過『你肯定會奪走我的處女。』話劇比賽一結束,我就要你奪走我的處女。不准你說不。」
他還來不及理解這個交換條件的荒謬性,對方已經繞到身後、走到門口、扭開門把。
「演完之後就要給我答覆喔。」
可蓉的語氣讓家倫一瞬間有跟自己老媽講話的錯覺:
一演完,我就要聽到答覆。聽見了沒,家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