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田調時,翻閱大量日治時代的紀錄,意外對這個年代產生興趣,原本枯燥的環節也變得生動有趣。在爬梳史料的過程中,發現自己對腳下的這塊土地並不了解,曾經發生過的重大事件,被歷史課本輕描淡寫地帶過,中間的脈絡也被裁得支離破碎,只剩下時代的斷簡殘篇。
在藝術領域更是如此,歷經數次政權轉移,在日本、西洋與中國美術的強勢包夾下,台灣美術始終缺乏自己的聲音。但隨著台灣史上第一件雕塑〈甘露水〉的重新問世,藝文界開啟了一股台灣美術的熱潮。
2020年北師美術館展出《不朽的青春—台灣美術再發現》,許多民眾在館外排隊,畫冊三刷售罄。2021年《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則是藉由藝術品與文獻共構的方式,呈現一百年前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
而在北美館展出的《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2024/10/12-2025/2/2),則是代表台灣美術的進化,更是台灣史的縮影。隨著時代的變遷,融合不同媒材與技法,膠彩畫正不斷拓寬邊界,尋找更多的可能性。51位大師,146件作品,5大展區,從日治到當代,道盡膠彩畫在台百餘年的發展,以畫家的視角帶大家看見台灣。
展區分為:「初相見|汲學」、「遇紛爭|探源」、「守畫域|定名」、「啟學制|重思」與「續開展|多貌」等五區。
「膠彩之美,美在用色,可清雅、可絢麗;美在造型,動靜皆可入畫,可活潑、可沉著;美在材質,膠與水,顏料和畫布,訴說著作者傾注生命力的執著」。─林之助
膠彩畫在日治時期傳入台灣,又稱日本畫或東洋畫,它的材質大多以紙或網為底,採以取自天然的材料:礦物質顏料、土質顏料等,以動物膠質調和進行敷彩,色彩鮮明華麗,表現形式多元。
為了降低台人的政治敏感度,日本政府規劃的殖民教育,大多著重於技術領域與文、法專業。美術在當時也受到官方的大力提倡,仿照日本帝展(全名為帝國美術展覽會,為台日美術最高殿堂),陸續設立「台展」、「府展」等官辦美展。
藉此炫耀帝國治理下殖民地的現代化,並視清領時期的美學為「劣等」,以彰顯其統治的正當性。
但當時的美術教育僅止於師院學校及一般中小學,尚無美術專業學校,想要進一步學習者,多數選擇到日本或歐洲深造,如陳澄波、陳進、林玉山、陳永森、林之助、廖繼春等人,他們為台灣的現代藝術打下基礎。
日治時期的膠彩畫,以筆墨線條建構的東洋特質為經,在地風土為緯,兼有以南畫為名的水墨,重視色彩表現,構成其特殊風格。
與島嶼的命運相連,國民政府遷台後,正統國畫之爭引爆畫壇,由於「東洋畫」之名與其特殊風格,膠彩畫成為日本的象徵,在當局刻意打壓之下,於官辦美展中被抹除類別。
而本土的膠彩畫家們,則承受著非正統的罵名,他們失去舞台並逐漸被邊緣化。膠彩畫的名稱幾經流變,1946年後曾以國畫為名棲居於展覽體系,直到1977年林之助提出「膠彩畫」這個定名,期盼能移除意識形態上的疑慮,讓膠彩畫能夠順利傳承。
林之助有「台灣膠彩畫之父」的美稱,自小便展現驚人的藝術天賦,17歲考進東京帝國美術學校(今日「東京武藏野美術大學」)日本畫科,24歲以《朝涼》一畫入選帝展。回台後陸續獲台、府展第一名,奠定他在台灣畫壇的地位。
回台後林之助擔任美展國畫部評審委員,並於台中師範學院任教。就在一切看似步入正軌時,正統國畫之爭爆發,膠彩畫受到當局打壓,被劃到國畫第二部,更於1972年宣布取消。擅長膠彩畫的評審委員包括陳進、林玉山和郭雪湖等人全部都被解聘,膠彩畫也面臨即將失傳的窘境。
在當局的諸多阻撓下,林之助無法公開教授膠彩畫,於是想到採用傳統畫塾方式,利用課餘時間,在竹籬笆圍起的教師宿舍教導學生膠彩畫技法,不收任何學費並免費提供顏料及繪具。
林之助:「我一直不同意日本畫、東洋畫這樣的名詞。既然以油為媒劑稱為油畫,以水為媒劑稱為水彩,為何不能稱以膠為媒劑的繪畫為膠彩畫呢?以工具材料而命名,清楚明瞭,可以避免許多誤解。」
在參考國際慣用的媒材觀念後,林之助於1977年提出正名,1979年恢復「國畫第二部」,並於1982年更名為膠彩畫部。在他的推廣之下,膠彩畫在台灣生根發芽。1985年蔣勳邀請林之助到東海開設台灣第一門「膠彩畫課程」,膠彩畫正式從私學進入學院。
陳澄波為日治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本土藝術家之一,亦是首位入選帝展的台灣人,在當時造成極大轟動,甚至登上頭版頭條。他著名的《淡水夕照》曾在2007年香港佳士得拍賣會中,以2.12億元台幣成交,創下台灣繪畫國際拍賣最高紀錄。
他擅長用鮮豔的色彩,表達他對這塊土地的情感,作品大多取材自故鄉嘉義,除了嘉義街景、圓環、公園、廟宇外,還有許多風景名勝,如八卦山、阿里山、淡水與龍山寺等。
為了推動美術的普及,為台籍畫家提供更多展示機會,陳澄波與廖繼春、顏水龍、李梅樹、李石樵、楊三郎等人組織台陽美術協會,提供非官方的藝術創作發表平台,並成為日治時代民間最重要的美術組織。
1947年228事件爆發後,在衝突升級、軍民對峙之下,陳澄波作為嘉義市參議員,與其他嘉義仕紳組成「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出面調停,不料卻遭到軍方拘捕,未經審判便以「叛亂暴動」之名在嘉義火車站前遭到槍決。
陳澄波的妻子張捷,冒著極大風險,將所有畫作藏在閣樓裡,在後來三十年的歲月裡,他的名字成為禁忌,無人再敢提及。
1979年在陳家人與《雄獅美術》的合作下,於春之藝廊公開舉行遺作展,他的畫作重現天日,但對於他的生平眾人仍諱莫如深。直到1994年,在嘉義市文化中心的「陳澄波百年紀念展」,家屬首次以照片展的形式介紹,塵封的歷史終於被揭開。
郭雪湖為臺灣第一代的膠彩畫家,融合中國傳統水墨與膠彩畫的理念,自創重彩、淡墨勾勒的技法,並加入了西方繪畫的表現形式,將膠彩畫的風格帶向更更多元的境界,甚至帶起一陣「雪湖派」的風潮。
1927年,郭雪湖與另外兩位青年(陳進、林玉山)共同入選「第一屆臺灣美術展覽會」,史稱「臺展三少年」。
「南街」是今日的迪化街,「殷賑」則是取日語中「熱鬧繁榮」之意。這是郭雪湖的故鄉,即便日後長居美國,他仍懷念這裡的點點滴滴。
「萬生商行」、「大甲帽子」、「黃裕源布」、「高砂木瓜糖店」這些記憶中的商鋪,伴隨著中元大賣出的呼喊,成為記憶中最美的回憶。
據郭雪湖所述,寶香齋是當時台北城最高級的糕餅店,由於和寶香齋的老闆是同學,經常能夠上到二樓看風景,腳下的大稻埕一覽無遺,霞海城隍廟香火鼎盛,南街的熱鬧與繁華盡收眼底。也成為南街殷賑的作畫契機。
郭雪湖的小兒子郭松年說,「旅居海外卻總是惦念故里的父親,常常夢見觀音山下淡水河畔七彩的戎克船、繁盛的大稻埕,還有風景蔥蘢的圓山。打飛機落地那一刻,讓他第一次從澎湃鼓動的心跳聲中感受到自己的鄉愁。」
國民政府遷台後,膠彩畫莫名背上「奴化」之罪,藝術地位驟降。膠彩畫家也受到系統性的壓制,許多人因而停止創作。為尋求更好的發展,郭雪湖1964年決定赴日發展,他的足跡跨越亞洲、歐洲,最終決定定居美國。
在政權嬗遞下,主流審美幾經變換,從總督府用來展示殖民地的現代化,到國民政府藉此宣揚其「弘揚正統」的決心,藝術淪為當局的工具。
國民政府清除所有非中國的元素,日治時期建立的地方色彩被抹去,水墨畫走上主流舞台。以正統之名排除異己,此種帶有「華夏夷狄」色彩的正統觀,為政治意識形態的操作,置於各個學術領域之中。
廖新田在〈台灣戰後初期 「正統國畫論爭」中的命名邏輯及文化認同想像(1946-1959):微觀的文化政治學探析〉一文,認為正統國畫之爭是個被編織出來的「小故事」,用來回應來自國家的「大要求」。
反映了台灣50、60年代特殊的政治環境,導致台籍藝術家集體「失語」的處境,不僅是語言的斷裂,更是強烈的恐懼。在二二八的血腥鎮壓後,他們被迫保持沈默。無處發聲之下,有些人決定遠走海外,有的則放棄創作,但仍有少部分的人為了藝術奔走,為的是讓傳統技法能夠順利傳承。
許多藝術家被淹沒在這陣白色迷霧中,無人知曉。幸而在本土意識崛起後,國人開始重建藝術主體性,一股向內的文化探索風潮興起,台灣藝術漸受到重視。但仍有更多優秀的作品、感人的故事,有待我們去發掘。
參考文獻
https://twfineartsarchive.ntmofa.gov.tw/QuarterlyFile/P0980400.pdf
https://twfineartsarchive.ntmofa.gov.tw/QuarterlyFile/P0550500.pdf?184307910
https://www.cna.com.tw/culture/article/20200620w004
https://ed.arte.gov.tw/uploadfile/periodical/3299_p75-77.pdf
https://twfineartsarchive.ntmofa.gov.tw/QuarterlyFile/P0960300.pdf?202419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