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下）
爸爸常常告訴別人，他的三個孩子都是由太太全權教育，所以孩子若是有成就，都要歸功於媽媽。
爸媽1969年從美國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回台後，爸爸就一頭投入教育的事業。媽媽沒有再回小學任教，而是擔起教育孩子和掌管家務的重任。爸爸可以充當聖誕老人，光疼孩子就好，媽媽卻因為有教養的責任，常得板起臉管教我們。因此我們家是父慈母嚴的版本。
我們的三餐都是媽媽照料，早餐比較簡單，但是一定有牛奶和麵包，我們姊弟三人都長得很高，不知是不是因為喝牛奶的關係？爸爸吃飯一定要喝湯，因此午餐和晚餐都有不同的湯（這個煮菜的習慣，至今媽媽九十歲、爸爸九十五歲了，仍然不變）。晚餐很豐富，有肉有菜，都是媽媽拖著菜籃車走路去山下的市場採買的（每趟走路起碼三、四十分鐘，回程要拖沈重的菜籃車上山更辛苦了），食材新鮮又營養。晚飯還沒吃以前，會將剛炒好的菜先放到我們的便當盒子裡，作為第二天帶去學校的午餐。
因為媽媽習慣在家裡做飯，我們家的孩子都很少外食，導致我二十幾歲了還沒吃過淡水名產阿給（我問朋友「阿給」是什麼？）或鐵蛋，也很少吃路邊攤或是逛夜市。
因為媽媽的影響，我自己成家以後，也是習慣在家做飯自己吃，覺得能夠做自己喜歡的口味最享受不過。尤其累的時候，與其大張旗鼓出門、花時間點菜，還不如隨手弄點自己愛吃的菜。我們也習慣全家坐下來一起吃飯，這是三人能夠專注聊天的時間。現在雖然只有我和V在家，還是會坐到飯桌前好好用餐，以柔若是回家，也會特意留在家裡吃晚餐，跟朋友都約在白天或是晚飯後見面。而媽媽以前用晚餐的菜來當第二天便當的方法，我現在也如法炮製，將晚餐的剩菜放到便當盒裡當第二天的午餐，這樣子菜比較快吃完，而且第二天微波一下就能吃午餐，省時又方便。
媽媽也費心照顧我們的健康。我小時候有一陣子會莫名其妙地發燒，那個夏天很多暑期班的課都無法去上，而是天天去淡江的醫護室打點滴。點滴打完燒退了，但是第二天又燒，反反覆覆地也找不出原因。後來媽媽經熟人介紹，聽說一位中醫有調養體質的秘方，作法很繁複，但是她依照藥方製作給我和弟弟吃了一段時間（當時姊姊已離家），真的改變了我的體質，後來就很少生病了。
我們穿的衣服也都是靠媽媽打理。她買的衣服質料都很好，貴一點沒關係，但是可以穿很久。姊姊的衣服穿不下了就由我接手，不會浪費。我們也不會因為節慶而去特地買衣服，因此我們新年很少穿新衣，見到鄰居的孩子們在初一那天穿著光鮮的新衣，只有羨慕的份。大學時我隨爸爸去日本和韓國旅遊，媽媽只幫我準備了兩三件衣褲，反正冬天衣服也不會髒，這樣就不用帶太多的行李。沒想到我們旅遊團的小姐們每天換一套美麗的衣服，穿得時髦光鮮，行李好大一箱，讓我看傻了眼。
媽媽不會盯著我們做功課，也不幫我們複習，但是考卷發回來都會檢查，作業也會偶爾看一下。如果有品行上的缺失，媽媽會叫我們去拿蒼蠅拍子給她，她反過來用柄來打我們手心處罰。她打我們的時候很鎮靜，也會先說好要打幾下，不是憤怒地失控亂揮，主要是讓我們知道不能再犯。因此如果媽媽叫我們去拿蒼蠅拍，我們也是心甘情願去拿。我寫字潦草，總是被媽媽責罵，簿子寫的功課常常因為字太難看而被她撕掉要求重寫。可是本人的字就是鬼畫符，也沒有美感可言，最後媽媽只能放棄。倒是爸爸在旁邊笑嘻嘻地講風涼話，說我們阿慧以後會當大官，公文是別人寫的，她簽名就好，何必管字好不好看。真是只會幫倒忙。
不過爸爸尊重媽媽的教育方式，除了偶爾開開玩笑，不會跟她唱反調，什麼決定都是媽媽說了算，不會起衝突。
三個孩子當中，我是最任性的，因此最會跟媽媽衝突。高中以後，若是我不同意媽媽的要求，也會直言頂撞。直到現在都中年了，回家看爸媽，有時候還是會跟媽媽大小聲。有一次媽媽和我的女兒以柔聊天，說：「我的三個孩子裡，你媽媽個性最強。她在上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沒有趕上晚上十點的校車，居然打電話回家，要她爸爸從淡水開車去台北接她回家。你看，這種要求她居然說得出口，讓我好生氣！」以柔聽到自己的媽媽也有被挨罵的時候，笑得嘻嘻哈哈。陳年往事媽媽還記得那麼清楚，也表示她當時真的對我很不滿。
偏偏這件事我早已忘記，不過聽媽媽這麼說，倒真的像是我做得出來的事。錯過最後一班淡江的校車，照理就應該乖乖坐公車回家，居然敢耍賴地要求爸爸從淡水來接我，難怪媽媽會生氣。
但我也是依賴媽媽的。
我沒有美感，如何穿衣都沒有主見，因此都是隨媽媽去購買衣物。即使大學畢業出國後，還是習慣回台灣跟媽媽去逛街，補齊在美國需要穿的衣服。我三十幾歲了，跟媽媽出門，在店裡還常會被誤認為是大學生，可能是我跟媽媽的互動和依賴，讓店員會覺得我年紀很輕。平時百貨公司減價的時候，媽媽也會幫我挑幾件寄給我，每次她的眼光都很準，我穿出去都會被讚賞。
我直到大學都還是住家裡，第一次離開就是飄洋過海到陌生的國度，很難適應。當時都是靠著跟媽媽講電話，和她一再地寫信幫我打氣度過的（見（「二十六年（一：寂寞的二十二歲）」）。她的信裡寫著家中發生的事，也告訴我一些她自己的想法，當時她最常對我說的是要我放輕鬆，盡力就好，不要著重結果。我當時覺得不以為然，人生就是要衝刺，怎麼可以放鬆？但是以前總是指出我的缺點，要求我改進的媽媽，如今卻是叫我不要太在意。她說這都是到她的年歲才領悟出來的，人生有命，很多事是無法自己主宰的，盡力即可，但不要太執著。
剛到美國的那幾年，我跟媽媽電話聊天，也彼此寫長信談心，母女沒有因為距離而疏遠，反而更親密了。可惜我跟V交往，母女關係被炸彈引爆，倏然到了最低點（見「二十六年（三：師生戀）」）。我從穩定的人生道路上忽然出軌，一定讓爸媽擔心極了。媽媽對我很失望，有一段時間不願意跟我通電話。不過有智慧的她，還是做了很大的心理調適。等我告知V的父母邀請我去他們家過節，她和爸爸已經不再阻止，我在高原度過聖誕節，將見聞寫在信裡寄回家，爸媽得知V的家人都很善良，才比較放心。後來我開刀，媽媽來美國照顧我一個月，終於有機會跟V互動。我在「二十六年（四：紅毯之後）」寫過這個情景：
“我休養的那個月，V常來看我，也會載媽媽去山下的大超級市場採買，雖然語言不通，還是培養出一些情誼。一個月後，康復的我和V一同送媽媽上飛機。在機場，我們並肩坐著，媽媽的眼睛望著前方，故意不看著我地說：「你嘎伊講，伊即个人袂䆀（不錯）。」我翻譯以後，V鄭重其事地站起來跟媽媽說謝謝，然後準備說這次與媽媽相處的感想：「謝謝你這次來…」，沒想到善感的媽媽最聽不得這種帶有感情的話，她強忍著眼淚，手慌忙的一搧又一搧，直說：「莫講了，莫講了！」V不懂媽媽為什麼忽然頻頻搖手，只能莫名其妙的硬生生打住。他們第一次的道別就在V話說一半被打斷的情形結束。”
媽媽一向是很愛哭的，今年初弟弟趁家族聚會時安排慶祝爸媽結婚六十七週年的紀念日，讓媽媽又驚又喜，感動之餘掉了淚。不過除此以外，她卻是越來越務實。
今年（2024）二月，弟弟在聚餐的時候宣布當天正好是爸媽結婚67週年紀念，爸媽驚喜，叔叔嬸嬸紛紛站起來拍手歡呼。
年輕時的媽媽感情脆弱，但後來成家有許多責任，尤其爸爸將財務和孩子的管教都交給她，於是漸漸地她越來越堅強、理智。
我在「金婚誌喜」裡曾經這麼寫過：
“多年前颱風將家裡的玻璃門吹破，爸爸剛好在門的另一邊，被玻璃割破動脈，流血不停，暴風雨無情地灌入玻璃全破的家中，媽媽不顧地上灑滿的玻璃碎片，冒險爬到樓上打電話向鄰居求救，然後在鄰居的協助下，將受傷的爸爸及三個年幼的孩子，一一送到安全的地方，能如此鎮定地處理危機，都仰賴當初媽媽冷靜理智的判斷。
結婚後幾年，爸爸將女兒及妻子暫時留在台灣，隻身赴美留學，那段孤獨的日子，經濟拮据無法與妻女通話，他一日寫一封信給妻子，數年不間斷，一直到媽媽帶姊姊赴美團圓才結束。這一疊信，每一封都是厚厚的好幾張信紙，可惜因為是日文，我無法看懂，然而從爸爸瀟灑的筆跡中時而出現的漢字，能在字裏行間看出信中的深情。許多年前媽媽整理書房，居然把那些信都燒了。我當時很不能理解，那麼重要的生命中的信物，怎麼就這樣燒掉了？媽媽淡淡的說，都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也沒時間重看，燒了也好。”
燒信已是多年前的事，那時媽媽就開始斷捨離。她現在更是不喜歡在家裡多添東西，力求整齊乾淨。我一直有生日寄卡片給家人的習慣，幾年前媽媽很誠懇地跟我說：「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你的卡片只看一次就堆在那裡，讓我很煩惱。以後不要寄了好嗎？」如果客氣一點的人，就算很不想收，可能也不會直接說，大不了看完了扔掉就好，寄的人也不會知道。但是媽媽和我總是直話直說，我也懂得不要以自己的角度來對待別人，而要從別人的喜好來斟酌，因此我就不再寄給媽媽生日卡或母親節的卡片了。
此外，媽媽也開始交代身後事。
死亡是個敏感的話題，平常人很少提及，但是媽媽毫不介意。在她心中，死亡是很自然的事，為什麼不交代清楚？幾年前我只要回家，她就會帶我去看她的存摺、印章及其他重要文件放在哪裡，也常常講述她的身後事要怎麼辦。我剛開始很排斥，不想跟她討論，想說你還那麼健康，講這個做什麼。但是她一次次地趁我回家跟我提，我無法再裝做沒聽見，為了讓她放心，乾脆用手機照相做紀錄，也著手寫下她的心願。
漸漸地，我不再避諱跟媽媽講以後的事，也會跟她溝通。例如她說朋友和許多親人都年紀大了，不要讓他們麻煩最重要，等我們私下辦好後事再告知他們就好。我覺得這樣對最親的親人過意不去，於是我們又商量誰可以通知，我也很積極地問她朋友的聯絡電話放在哪裡，到時候才能順利告知。很早以前媽媽就說要花葬或是樹葬，我有點失望地說，這樣子我沒辦法去跟你講話耶。媽媽說：「那樣放能超過幾代？最終還是沒有人來探訪的。而且想念是放在心裡的，這些形式都不重要。」我想也是，最親的四叔、阿姨、還有我的好朋友去世，我回台多次，也不曾去探望他們安息的塔位，倒是在心裡常常跟他們對話，從未忘記他們。
我漸漸了解，媽媽活得越老，越嚮往無拘無束、自在簡單的日子。繁文縟節或是無謂的擔心，都是她極力想避免的。
媽媽對生命的不眷戀，也影響了我對人生的看法。其實以柔三歲的時候，我跟V去巴黎旅行，留她給褓母照顧，我們擔心飛行有萬一，當時就立了遺囑，也指定了監護人。現在以柔已經長大成人，我跟V又去改過遺囑，從此也會開始想身後的錢要捐給什麼慈善機構。我也明瞭人生的開始和結束都不是能夠自己控制的，我的生命走到此刻，唯一的女兒成熟獨立，讓我放心，所以就算我現在離去也沒有什麼遺憾。但這不表示未來的人生就可以隨便過，還是做該做的事、幫該幫的忙，讓周遭的人都會因為有我而感到溫暖。
媽媽雖然年紀漸長，但是她的腦筋和行事都比年輕時更靈活。以前如果她要做菜給很多人吃，就會焦慮。但是九月時我回家，她想現在孫子放學沒有來家裡，一定很想念阿嬤的口味，週末就邀請弟弟一家回來吃飯。弟弟擔心這樣會不會讓媽媽太累，我說是媽媽主動邀請的，你們來她最開心。果然她午覺起來就慢慢準備，晚餐時一桌豐富的菜，讓我們歎為觀止。
一桌菜這麼豐富，尤其是左邊那道木耳、雞肉、豆乾吸盡了醬汁，味道飽滿極了。這些都是媽媽自己配出來的滋味，隨心所欲煮了這麼一大盤，讓我們大快朵頤。
我們吃得好開心。
媽媽仍有閱讀的習慣，不只聯合副刊從頭看到尾，也會請爸爸去學校的圖書館借日文書或中文書來讀。我們母女讀到喜歡的文章，總是聊得津津有味。我的簡訊也不時會出現媽媽跟我通報好看的文章，叫我去讀，而我見到有趣的文章，也是一樣地回報。
媽媽年輕的時候很漂亮，但她年紀越長後，又有另一種美麗。她的臉上沒有什麼皺紋，一頭銀髮閃閃發亮，因為心情開朗，整個人發散出樂觀的光芒。她的眼中沒有壞人，也不道人長短，加上現在她不再擔心無法使力的事，更豁達了。記得幾年前她摔傷了肩膀（見「爸媽的多事之秋」），雖然我跟姊姊沒有回去照顧她，但是她自己找人幫忙，只是一再說自己有多幸運，完全沒有怨尤。最近我發現她的行動力也變強了：同學會邀約她都應允，雖然現在請人幫忙買菜，但是只要天氣好，她都會出去市場走走，畢竟食材還是自己選最合意；她每日仍然做兩頓飯，為了爸爸，湯是一定有的，還有飯後的水果。讓自己健康，不是為了延長生命，而是過日子的基本。她不將長壽當目標，但是因為規律地做該做的事，身心都健康。
媽媽結婚十年才生了我，否則之前以為是無法懷孕的體質。我想，我們母女的緣分是多麼奇妙！長大過程，媽媽很少誇我，反而是嘮叨唸我的機會比較多，畢竟我是粗線條，又任性。因為她不捧著我，反而讓我隨和能夠交到好朋友。而她讓我學鋼琴，學費那麼貴也是付，讓音樂現在可以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她雖然常說凡事都是命，不要太執著，但我想最重要的還是有智慧。若是有智慧，就算遇到困境也能夠面對。我見到媽媽的智慧與豁達，試著學習，而我現在進入中年了，她又以身作則地教我不要畏懼死亡。媽媽總是在我的前方領導著我，給我打預防針，我是多麼幸運能夠當她的女兒！
今天是媽媽的九十歲生日，我相信如果祝她長命百歲，她一定會搖頭說：「不用了，多謝！」那麼就是繼續珍惜每一天的生命和涓滴的快樂囉。這點不用生日的提醒，媽媽就做得比旁人都好。
文末想要貼一張母女的合照，才發現因為我常常帶爸爸出遊，父女的合照很多，但是媽媽寧願待在家裡，所以我們沒有什麼母女單獨的合照。幸好幾年前我跟爸媽去日本九州旅遊，在由布院的時候，有天爸爸福至心靈地說：「恁母囝攏無鬥陣翕相。我來共（ka）恁翕一張。」才有這一張溫馨的母女照。（見「放慢腳步的旅遊（北九州第五日－由布院）」）
那麼文末就放這張爸爸的愛心照，紀念我們的母女緣分。謝謝媽媽的養育及教導，我的人生發展和幸福，都是因為您。只希望日後能夠繼續學習您的智慧，等我到了您的年紀，也會有一樣開朗豁達的神情和心境！
2015年五月
延伸閱讀：
你可能也想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