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的討論中,我們大致梳理了性別鬆動的邏輯。我們可以看到,隨著社會對性別的理解愈來愈寬闊,人們首先意識到二元性別中的女性與男性可以喜歡與自己相同性別的對象;之後,也認識到受到吸引的這種傾向不見得是天生或單一的。一個人可以在生命的不同階段喜歡不同性別的對象,或者不首先以對方的性別做為篩選性的考量,而是以一種更開放或流動的態度去與他人發展親密關係。
在這之外,人們也意識到,人的性別並非從生下來就確定不變,且不必然由你的生理特徵所決定。人可以透過手術、甚至無須透過手術去將自己活成更加符合自身性別認同的性別。
那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隨口說說就改變性別」,而是,基於每個人受憲法保護的權益,我們可以比傳統的性別規範更加具有自主性,可以自己去選擇想要在社會上以怎樣的身分或氣質與他人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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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對性別的思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時,一個更加具有啟發性的視角是「酷兒」的理念。很大程度上,酷兒思想提出的問題是,我們是否終究要去讓自己與他人被歸入某種特定的性別身分之中?或者如,如果我們已經同意了,人的性別認同以及吸引力的傾向都不見得是本質的、都可能隨生命階段的不同發生改變,那麼,這一種流動性與獨特性,是否可以「就是」我們的認同。
也就是說,當一些人因為從二元性別過渡到多元性別而感到混亂,困惑地問出:「所以現在到底有幾種性別?」的時候,酷兒思想給出的答案是:「世界上有幾個人,就可以有幾種性別」,或者換句話說,我們都不需要是任何一種性別。
事實上,每個人都處於不同性別維度光譜的不同位置,且這樣的位置,就如同你的MBTI測驗一樣,會隨著你生活的不同階段有所變化。去將你自己貼上某種性別標籤,就宛如是說自己是16型人格的其中一種,你可以透過這種標籤來完善自身敘事,去讓自己或他人更快地大致掌握你的「輪廓」,但你並不會「就是」那個「XX者」。你會像認為自己是個「I人」或「E人」那樣告訴大家你是男性或女性,但你遠遠不只如此。
你可能一輩子都認為自己是「順性別異性戀」,但在某段時間,你與身邊的某位同性產生了一段比傳統的朋友更深的互動。在最傳統的世界觀裡,你只會認為你們是特別好的朋友;甚至,在你意識到世界上可以有一些人是同性戀者的時候,你還是將自己評估為非同性戀者。但同時,你又知道你與這位「同性友人」之間的關係與其他同性友人不同,差異卻說不清楚。
事實上,在酷兒的思維之下,你不需要去覺得自己必須要是一個同性戀者或異性戀者,你可以僅僅是你自己地去喜歡另一個人,他也就僅僅是他。你可以同時保持著你的異性戀認同,並受到同性的吸引,就像你可以是一個奶茶狂熱者,但今天特別想喝熱可可。
我們的社會並沒有什麼工作是需要「同性戀證書」或「異性戀證書」才能去做,也沒有規定要先給自己這樣的定位才能參與人際互動。現存的標籤確實可以幫助我們梳理自己的感受,但我們其實並不需要首先給自己貼這樣的標籤,更不需要花費一生來把自己困入這些標籤之中。就算周杰倫來問你「算什麼男人?」,你也一點都不需要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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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裔美國喜劇演員Jason Cheny有一個關於「保持開放心態」的喜劇段子。在那個段子裡,他提出了一個帶領觀眾思考性別流動的問題:雖然你一直覺得你是「直男」,但你怎麼知道你不是雙性戀?如果你從來沒有試過--就像,如果你從來沒有吃過牡蠣,你要怎麼知道自己會不會是一個喜歡吃牡蠣的人?
第一次在餐桌上看到牡蠣的人,他不會一看就覺得超有食慾地說:「讓我們來吃石頭裡的一陀黏液!」。我們之所以開始吃牡蠣,是因為我們看到別人在吃,而那些人看起來好開心。Jason說。
雖然這只是個喜劇段子,但他除了清晰地表達了他想要傳遞的那種--我們應該要保持的「開放心態」(他也在同一場表演裡,提到了至少讓幾個白人開始來看亞洲人講脫口秀,來比前一天少那麼一點點種族歧視);同時,也(雖然他顯然不打算也不需要在單口喜劇舞台上使用這些學術語言)是在說:我們不需要是性別的本質論者,我們可以透過嘗試去認識到自己喜歡怎樣的性別實踐方式。
畢竟,雖然在我們的傳統文化和長期累積下來的印象中,牡蠣的外表並不符合通常意義下「食物」的形象,但這並不意味著它不會是個美食。也許你能夠在生命中的某一時刻,開始覺得那是件美好的事。當然,也有人試了之後還是不喜歡牡蠣,但那就是不喜歡吃牡蠣而已,牡蠣並不會因此「本質地噁心」,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吃什麼的權利。
在這個意義下,我會覺得"LGBTQ"這樣的並稱已經不算太有道理。如先前提過的,"LGPT"更大程度是一個基於時代處境之下的「性少數聯盟」。"LGPT+"的表述方式可以讓這樣的聯盟更具有包容性,但酷兒思維更像是希望能進一步去超越這樣的身分政治。
事實上,我們都可以是酷兒,或者以台灣的語境來說,我們都可以是「同志」。一方面,非二元性別的群體在社會上遭遇的不平等是顯著的,還有很多尚未與順性別異性戀對齊的部分。但另一方面,當人們認識到酷兒思想之後,我們可以發現,二元性別與非二元性別其實根本就不是對立的。差異僅僅在於,異性戀更加符合於社會規範,在這樣的社會裡擁有最多與最完整的權益。
性別權益的爭取從來就不是某種零和遊戲,無論是去捍衛女性權益或LGPT權益,都不是要去剝奪男性或二元性別者的權益,而是去讓每個人都能夠更加地不因社會上對於性別的期待而被迫表現出某些氣質或行為。
你可以與另一個人結婚,並不因為他是異性、也不因為他是同性;你可以和另一個人交往並同居,並不意味著你就必須和他一同進入傳統意義下的婚姻關係。這些親密關係要能夠成立,不總是需要依賴傳統價值或國家政策,真正重要的,往往是人與人之間的真誠互信。而這樣的真誠互信,則要求著我們更加認識自己、並能更加自由地表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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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每個人都可以是酷兒」的思考回到最開始的,關於「跨性別權益與女性權益之間張力」的議題。我們將可以明白,雖然我們的社會至今在讓女性免受性別不平等對待的措施上還有很多需要做的事情,這是不容忽視的;但在另一方面,對其他性別群體的關注不僅僅不是在剝奪女性權益,反而能夠在讓傳統性別觀念鬆動的過程中,一點一滴地破除現存的不對等二元關係。
就像在一段同性伴侶的居家生活中,我們有機會更清晰地看到,由於他們並非一男一女,所以不會「自然而然地」按照傳統的方式運作,而可以在家務分工或其他傳統上基於二元性別分配的家庭分工上,展開更多有意識的討論。而這將有助於打破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或「幫媽媽做家事」的思維。
二元性別架構不是理所當然的;「二元與多元」之間的張力也不是理所當然。就像最低薪資、或移工最低薪資的保障,其實往往能夠連帶地拉動社會上處境更好的人的薪資水平。對於更加受到忽略與不對等待遇的性別群體處境之保障,也會幫助整個社會更全面地提升關於性別、以及關於普遍人權的認知。
生理性別、社會性別、性傾向;獨特性、流動性、性別自我認同……。性別議題可以是一連串很複雜的,讓人一下子有些摸不著頭緒的問題。也因此,"Q"除了可以是"Queer"之外,有時也指的是"Questioning"--所以在一些說法裡,LGBT後面還有兩個Q。在不同的社群或基於不同理論,也還有其他變體。這些不同的用法都有其背後的理論或性別運動理由,你不見得通通都會支持,但盡可能多去了解還是對提升性別理解很有益處。
但另一方面,性別議題談及的其實也有其特別單純的一面:「不預先根據傳統來要求一個人的性別氣質與行為,保持對每一個人的自我認同與人格的尊重」,每個人都需要去做到的,其實也就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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