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的討論中,我們提到,「維護女性權益」經常被保守陣營作為一種用以反對跨性別的說詞。在這種觀點之中,跨性別(尤其特指男跨女)會在「侵害女性專屬空間」與「傷害女性(公平)競技機會」這兩個方向上使女性權益受損。
當我們從多元性別的角度來考慮這件事情時,或許會很快意識到上述的說法有其薄弱之處。但從長期沒有那麼關心性別議題的人的視角來說,當他們看到一個有著「男性身體」的人出現在那些「應該只有女性」的場合時,上述的反對意見可以很好地貼合他們心中的懷疑與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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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單從「二元性別中的女性權益」角度來說,女性專屬空間與女性公平競技機會,是和女性保障名額一樣重要的(甚至更加重要)、階段性的對女性權益的保護措施。作為被建構出來的「第二性」,女性在多數時候,被迫以相對彆扭的方式適應這個以(白人中產)男性為基本預設的世界。
一個鮮明的,卻沒有獲得重視的例子是關於「辦公室空調溫度」。荷蘭馬斯垂克大學醫學中心博士金瑪發表於「自然氣候變遷(Nature Climate Change)」期刊上的研究指出,目前大多數辦公室的空調系統,是根據一項1960年的生理學公式所設計。而這套公式是以40歲、體重70公斤的男性新陳代謝率為基數設計,這個數字比平均女性新陳代謝率快上三成多。
也就是說,我們經常看到女性在辦公室覺得太冷,還需要額外披上薄外套或毯子並不是巧合,而是因為從空調這樣微小卻無所不在的事情上,社會主要空間自設計之初就不是友善女性的。除了空調,許多用具的高度、重量等也經常是以成年男性的身高和力量作為主要考量設計,這都是女性在社會裡面受到的隱形壓迫。
而除了這些基礎設施的問題之外,無所不在的、大大小小的性騷擾和理所當然的男性擴權,都使得在性別平權議題初抬頭的階段裡,為女性保留出一個單獨的與安全的空間成為相當重要的女性賦權行動。
在這個意義下,那種從女性權益出發去反對「具有男性身體的人」進入相關場域的想法絕非不可理喻。但一定程度上,其背後的預設是「跨性別不存在」或「跨性別是一種次級的存在」。
也就是說,以一種真實存在著的「從女性身體與女性身體共同經驗」出發的女性主義角度來說,所謂的「男跨女」首先是男性,而男性在這個社會中已經有了過多特權,在基於尊重去同意他能夠「跨女」之前,這樣的觀點首先希望阻止的是讓已經占盡優勢的男性不可以進一步擴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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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的思考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其基於「二元性別議題優位於多元性別議題」架構展開的思路還是令人有比較大的疑慮。同時,這一種思維也有一些難以舒緩的,基於其對跨性別理解的片面性導致的內在困境。因為,如果它們不是將「男跨女」以「跨之前」的方式理解為男,而是認識並尊重他「跨之後」,也就是其自我認同中的性別時,那這樣的「女性」,反而被他們從女性應該被保障的「女性安全空間」中排除出去了。
但從實務層面來說,去擔心男跨女侵害到女性競技公平性的擔憂很大程度上是一個虛假的議題。因為即便還未考慮到跨性別議題,在當前的體育賽場上,各大賽事就已經在以「科學方法」去排擠「身體不夠女性」的參賽者了。
一個國際知名的例子是南非女子中長跑運動員塞曼亞(Mokgadi Caster Semenya),曾獲得奧運女子田徑800公尺金牌的塞曼亞有著接近男性的染色體以及比女性平均值高出許多的睪固酮激素水平。這些「身體優勢」讓她在賽場上的成績受到質疑,也讓她背負許多歧視性的罵名。且在國際田總於2018年11月實施新規定下,不願意服用對身體有害的降睪固酮藥物的塞曼亞也相當於變相遭到禁賽。
雖然國際田總的這項規定受到瑞士聯邦最高法院裁決需要被終止,歐洲人權法院也在今年七月判決這項禁令具有歧視性,南非田徑聯合會也對此表達認同,但國際田總仍舊再次宣告不會改變立場。
無獨有偶,台灣的拳擊運動員林郁婷也在今年三月的世錦賽上,因為「性別生化指數異常」而在頒獎前臨時被取消銅牌資格。這些例子都清楚地表明,去允許「男跨女」免術換證,在實務上幾乎是沒有機會影響到女性參賽權益的。因為,現存的體育界本就比其他領域還要性別不友善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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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男跨女進入女廁、女更衣室等空間所引發的討論,基本可以分為兩個方向。第一種比較荒謬且無知,這種想法認為,如果允許男跨女使用這些空間,相當於讓某些「變態的男性」可以有藉口混入。去從這個角度考慮問題的人,或許是受到許多粗糙與粗俗的情色作品之影響,所以才會用這樣荒唐的方式考慮實際社會。我們不排除會有人「幻想」自己使用這樣的藉口混進去,但這些人不是跨性別,而是蠢蛋或騙子。
免術換證並不意味著讓人「隨口說說」就更換性別,也不會真的有多少人嘗試這麼做。但就像很多無知且帶有惡意的人在聽到精神疾病犯罪者能減刑或免罰時,會不經大腦地說「那我裝瘋就可以亂殺人」、或聽聞《跟蹤騷擾法》後就說「那我以後是不是跟女生講話就會隨便被告」。這些稍加思考或查找資料就可以輕易破除的荒謬反對意見其實應該要直接無視,但由於它們實在存在的太過廣泛,我們很可能還是需要時刻去指出這些說法的反智,確保人們不要聽久了就誤信為真。
但另一個角度則需要被更為嚴肅的考慮。因為在當前人類性別社會現狀下,自我認同為二元性別者仍佔大多數,而女性的確在這一架構中長期受到不平等對待與傷害。「男性身體」在這個意義上確實是明確具有侵略性的。女性不願意在廁所、更衣室中看見男性身體或被具有男性身體的人看見,並不是基於某種「落伍的思維」,而是一些真切的不適感與(同時包含文化面向與生理面向的)恐懼。
在這個意義上,男跨女跨性別者的權益的確不能說完全和女性權益沒有張力。而這是需要更長的時間才可能改變的。在那樣的改變得以成立之前,我們需要更多性別友善廁所,或其他種種能夠保護不分性別所有人隱私與身體權的場域。
雖然有女性認同的跨性別者應該要有權使用社會上多數給女性使用的場域,但我們也不適合以「多元」或「人權」之名,逼迫所有女性把自己在這些狀態中可能產生的不適硬吞進去。這是當前社會現狀中相對較為難解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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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於此同時,一個值得去思考的角度是。為什麼在這些討論中,主要的爭議都集中在「男跨女」。我們鮮少去聽到有人說「女跨男」進入男更衣室會影響到男性權益。這很大程度將我們帶領到那個傳統的,至今仍影響深遠的「性的賺賠邏輯」。在這樣的思路下,無論是男性身體被女性看到(觸碰)、或是女性身體被男性看到(觸碰),都是男性獲益,女性吃虧。
就像我們更多時候會在社會新聞中聽聞「男暴露狂」而鮮少「女暴露狂」,當男性受女性性騷擾或性侵的新聞出現時,仍會有諸多網民在底下回應「賺到了」、「我可以」或「換我來」。於是,「女跨男」進入男更衣室對男性而言可以是「沒差」,甚至是「有賺」,而「男跨女」進入女更衣室則可能造成種種對女性的威脅。
確實,並不是所有女性都可以去掙脫,也不是所有女性都有責任去掙脫這樣的邏輯,我們必須再次強調那些不適的感受都是真實的。但同時,這樣的邏輯與思考方式是可以被挑戰的,也是我們邁向一個更友善與更多元社會時,很可能需要跨過的一道門檻。
在下一部分,我們會回頭去梳理性別架構在「觀念史」裡面鬆動與自我調整的邏輯,尤其「跨性別」與「酷兒」的出現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從中思考這樣的發展能夠對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帶來怎樣的啟發與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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