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沒人喜歡自己服務的機構,主其事的最高上司是一位「慣老闆」。那麼,這公司的客戶,或是包商、協力廠商會喜歡跟這樣的公司來往做生意嗎?
當然,做何認知,每一個人都會不同。就以組織內的「慣老闆」為例,如果「慣老闆」的定性落實了,受僱者首先面對的就是去留問題。若選擇離開,另擇良木而棲,那這一次的困擾就此終結。若是選擇留下來,繼續為同一組織效命,要考慮的就會多一些。
查詢一下谷歌,對於「慣老闆」的定義,是這麼說的:「對員工苛刻,自我感覺良好,對員工的反感和憤怒毫無警覺」。也就是說,一般說來,慣老闆都比較自以為是,對於員工的真正想法比較不清楚,雖然慣老闆都會自認天縱英明,全公司的人和事,他是無所不知的。
其實由於不近人情的嚴苛,理所當然,他和員工之間的鴻溝勢必不小。很多有「慣老闆」的公司,通常都會出現台語諺語所說的「嚴官府出厚賊」狀況。這當然對公司會有不同程度的傷害,一般都是非常直接的。而間接的負面影響,還有長時間的後遺症,更是難以估量的。
而所列舉的這些樣態,都偏向公司內部的影響。其實,一個公司若有一個「慣老闆」,某些時候,對外界也會是一個災難的。
年輕時曾經參與過一工程個案,很明顯的那個事件變成了所有協力廠商的一大危機,正因為該案件是由某大企業「慣老闆」主其事的。那個危機的出現,若任其發展,很有可能導致工程失敗,造成嚴重的財務損失,甚至可能讓一家原本健康的工程公司倒閉。
那是一個預算龐大的工廠建設計畫,業主是國內一家知名的大型工業公司。一如許多大型家族型企業一樣,公司的董事長是由企業創辦人擔任,但一切事業的經營,都由擔任總經理的兒子負責。
不像傳統企業大老創辦人,許多都是非正規教育的「職人」出身,第二代接班人普遍受到良好教育,同時一路教養,都是為了接掌父輩創下的龐大事業體。毫無疑問,這位新秀總經理真的學養豐富,反應機敏,口若懸河。耳聞和親眼所見,他是給人有點「慣老闆」的樣子。這是針對這個故事裡關鍵人物的側寫,並非偏見描述。
為了確保工程品質,嚴控工程進度,每週會由業主工程部負責,召開一次協調會。參加人員分別有業主公司管理部、財務部、設計部、工程部門、生產部、保全部,和外部的顧問工程公司、建築師,以及三至四家直接相關的承包廠商,每次出席人數不下三十人。同樣的協調會,每個月擴大召開,由業主總經理親自主持。
我服務的公司專門承包大型結構物的基礎工程,備有昂貴的進口施工機械。因為引進國外新式工法,我因此須以貿易權責人,配合公司土木和機械部同事一起出席那協調會。
我公司的工程部份是那個計畫的第一標,施工隊伍和機具也是最先進駐,按圖逐一施工。開工幾個星期之後,開始出現一些計畫以外的異常狀況。由於工地接近濱海地區,公司土木技師首先發現地下水質含鹽分過高,這個會影響我們施工必要的化學溶液,造成施工位置不穩定。
再者,從地下鑽掘的監控紀錄,發現地質結構和工程顧問公司提供的「地質鑽探報告」並不一致,再繼續施工很可能發生崩塌的事故。公司的兩位技師已經在每週的協調會提出來,顯然沒有獲得重視。事實上,所有與會人士都不認同我同事所提出的,反而指責他們是為工程的落後營造條件。
該發生的災難終於來了,我公司的鑽掘機主體部件,因地下十幾米處的崩塌,以致深埋在地下。這意味著施工必須立刻停止,同時必須檢查鄰近建物是否受影響,並以最快速度排除已經造成的意外。若是問題範圍過大,或是深埋的機具無法脫困,這個建案要付出的額外成本將難以計算。
這時候業主總經理召開一個工地緊急會議,這次出席人數比每週例會多,分坐在大會議室馬蹄型會議桌。業主總經理是當天的會議主席,獨自一人坐在短邊的主位,臉色鐵青,聲若洪鐘,說話聲音近似咆哮,全部都在數落我們公司的過失。還提到什麼應負的法律責任,和罰款等等。全場鴉雀無聲,個個低頭看文件。建築師曾經有過短短的發言,提到第一標的延誤若超過一個月,那麼表示董事長預定落成啟用的時間會延後三至六個月。
看來會議主席也認同建築師的意見,認定我公司是罪魁禍首。於是,他一直對著我說話,指控我們公司的不是。當天我公司就只有我獨自一人與會,兩位技師同事幾個星期以來的抗議兼求援均不得要領,他們認為解釋都不被接納,多說何益?也才弄成我一人出席的「一夫當關」劇碼,其實是推我跳火坑,成了「眾矢之的」。
我當然如坐針氈,看著整場氣氛極不友善,曾經幾次舉手,試圖為公司說幾句話,但都被會議主席壓制,不讓說。會議繼續緊繃,他繼續發飆,還是沒有人提出有意義的想法,唯一在做的就是「抓戰犯」。
我實在按耐不住,決定不理會主席的強硬,站起身說到:
「我可不可以代表公司說幾句話。」
會議主席立刻嚴厲的喝止,說:
「有什麼好說的,你們公司闖的禍還不夠大嗎?」
我沒讓他往下說,搶著插話:
「總經理,請問這樣一直罵,有解決問題嗎?你有辦法達成任務,在董事長既定的工期準時完工嗎?您不想知道事情發生的原因也罷,難道您也不想知道解決的辦法嗎?」
主席往椅背上靠,再環顧一下四周,慢慢平靜下來,擠出幾句話:
「好,你說,你說你們有什麼辦法?」
我隨即起身,走向他主席位所在的那一邊,請他讓讓。他有些錯愕,我接著說,我需要白板,來輔助說明。從會議開始,他就一直唱獨角戲,也已經狂飆快半個小時了。只是對事故本身,一直原地打轉,渺無頭緒,他壓力應該不小。遇到我這小伙子的莽撞,起先有點措手不及,但情緒是有點緩下來了,也才悻悻然挪出空間給我。
這一次,這位疑似「慣老闆」的企業少東,可能已經了解,他所面臨的棘手問題應該蠻嚴重的,也可能是他此生的頭一遭。他的下屬員工沒有人敢告訴他,問題有多大,還有可能引起的原因,更是不敢提出。至於系統外的工程顧問和建築師,很有可能提出過專業的警示,怕也被系統內那群懼怕老闆的幹部給吞噬了。看來他是孤立無援,心理的無助只能以暴怒的語言呈現,是可以理解的。
其實,我並沒有所謂高明的解決方案。我只是爭取到幾十分鐘時間的發言,讓這位業主「慣老闆」有機會聽到整件事的原貌。若他可以在幾個星期之前就被告知引爆這事件的原委,相信這意外事故不會發生。聽到我的前半段陳述,我相信他開始真正進入狀況了。從他睜大的眼睛,不時質問似的看著工程主管,還有顧問工程師,以及建築師,我知道我可以端出我想好的變通做法。
這位少東的優異管理才能是無庸置疑的,否則這件大型的建設投資案也不會最終準時完工。差別就只是他體制內的團隊成員沒人敢告訴他真相,只讓事情繼續被隱瞞,直到不可收拾。
事過境遷的兩年後,他曾要公司幹部打電話約我去他們總公司敘舊。見面寒暄幾句,他就提出邀請,希望我加入他們公司,為他效力。我很直率的回答:
「謝謝總經理的厚愛,我不適合貴公司。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企業家,只可惜您手下的員工幹部都不太有機會表現。我不想跟他們一樣。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