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每天都會出門散步。
康德是啟蒙時期的哲學家,也是德意志古典哲學創始者,也因為他廣博的知識與深刻的推論,整合啟蒙時期如唯物論、經驗論的思想,他畢生成就加總,足以被視為是繼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後,西方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
但作為思想的巨人,康德的生活與作息可謂枯燥乏味。根據康德今天也出門散步:《行走的哲學》所說:「康德的作息幾乎是規律典範,被暱稱為『柯尼斯堡的時鐘』。有課的日子,他會從家裡動身,這時人們就知道已經八點整了。默數十秒,他正戴上帽子;再五秒,他拿起手杖,八點零一分的死線前他就會走出家門,康德曾經說錶是他最不願意割捨的東西。」
我理解在二十一世紀,許多概念都極度流動(fluid),鼓吹康德這類完全毫無變動的生活作息,概念過時之外也不切實際。然而,當初我從過勞康復的過程中,也發現了或許當代人的問題,正是太流動了——如果外在的規範被破除,而自我也沒有建構足夠的規範,用以自我支撐,壓力來時,還是會被壓垮的。
上篇談全職遠端時因為空間感區隔不足造成的混亂,已經談過外在物理環境對心理的長期影響。這次讓我來聚焦:生理狀態如何影響心理,以及當心理狀態難以調節,毫無能量時,如何用生理協助心理,甚至扭轉過勞時低落的狀態吧。
跟康德一樣出門散步,為什麼是一件這麼重要的事情呢?
我在尋求諮商心理師協助的過程中,曾有幾次聊到生活習慣這件事:我曾經是一個很喜歡在戶外散步的人,也曾經是一個會定期上健身房的人。我在法國時運氣不好遇上 Covid-19,但我同時運氣也很好——學校位於凡爾賽附近的小城鎮,而校園涵蓋山坡與低谷,擁有一片小型的森林與湖泊,甚至還有一棟法式莊園宅邸(le chateau),有時可以看到小鹿。
Château de Jouy-en-Josas,建於 19 世紀,現歸 HEC Paris 所有,是我的校園好夥伴,攝於 2021 年春天。
我當時總是戲稱我住在路易十四的獵場,而既然封城期間無法跟他人有社交活動,那我就去散步。逼近中午十一點半的時候我會準備出門,穿越校園裡的建築,走進森林裡彎繞的小徑裡,隨著地勢上上下下,最後走近小湖泊,繞過旁邊的足球場,在莊園宅邸前面稍微停留,然後爬一段山坡回到宿舍。整趟路程四十分鐘到一小時不等,卻可以讓我觀察法國春夏的花期。面對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放緩的疫情,可以有效舒緩焦慮:
這些問題無論我出門散步與否,都會在腦中困擾我。反而因為我出門散步了,我可以不陷入焦慮裡,不蜷縮在密閉的房間裡。在法國的時刻我一樣是高壓的,然而我並沒有在當時陷入昏暗的心理健康低谷。以後見之明而言,環境是我當時很重要的後援。
這樣的習慣,卻在愛爾蘭時被磨耗掉了。
我曾在談心室自剖,以及上一篇物理環境電子報提及,因為我自己居家辦公空間概念造成的混亂,以及外在地理環境的限制——多雨、低溫、日照時間極少——有段時間我每天醒來的感受都很陰鬱。逐漸地,當不開心時,我就想要繼續躲起來,完全不想踏出家門。甚至因為便利的外送服務,我就更有理由把我自己鎖進自囚的小公寓裡。
雖然在公寓裡非常安全、舒適,但同時這個公寓也讓我無時無刻都處在蜷縮、不舒張的狀態之中。我當時一直感到非常矛盾,時不時腦中會冒出崩潰的吶喊:「為什麼我花了這麼多力氣搬到了我很喜歡的歐洲,而我在這裡卻只能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面?」
這樣的狀態持續太久,低谷於焉來臨。崩壞後的我知道,不能這樣下去了。
TED Talk 非常知名、獲得滿堂觀眾起立鼓掌的美國社會心理學家 Amy Cuddy 教授的演講,最初的名字是〈Your body language may shape who you are〉。裡面提及一個我至今都受用的概念:心理影響生理,但反過來,生理也可以影響心理。
用更明確的範例來說,人在不安、哀傷、害怕的狀況時會將身體蜷縮起來,這是因為心理變化,而改變生理狀態。但同理,如果人在平時的狀態下,無意識將身體蜷縮起來,在通常在身處權力弱勢狀態下才會有的姿勢,也會連帶讓心理上感覺自己的狀態不夠具有影響力。
因此,Amy Cuddy 提出洞見——想要轉換心理狀態,如果心理上沒辦法有效轉換,不如就靠身體來幫助自己吧——咬著筆微笑,假笑久了會變成真笑,心理也會快樂起來。舉高雙手、放鬆身體,有如要迎接勝利,久了心理也會給予自己足夠的自信。
這也是所謂「弄假成真(Fake it Till You Make it)」的啟動點。
雖然 Amy Cuddy 的研究後來有掀起一波學術討論與質疑,但這不影響我當時第一次聽到這個認知心理學反轉機制的震撼感。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影片是十多年前我還在大學時的事,當時年輕,只擷取演講中提及,極度務實的運用,讓我在面試前比較不緊張、不焦慮。但這並沒有在其他時刻,成為我的心理助力。
直到 2022 年,來到了英國的新環境,在過勞的狀態下跟諮商心理師談及我的挫敗感。我當時跟諮商師說,我也想要快點從心理上的廢墟站起來,但我真的沒有辦法突然就從低落的狀態中轉變回來。諮商師聽完之後回答:「或許換種方式吧?你可以試試看,就單純走出門。不用逼迫自己運動,不用逼迫自己社交,就是一個人出去散散步。」
那時候 Amy Cuddy 的演講從我腦中冒了出來——如果我如今的心理狀態還是很脆弱,真的沒辦法一轉念就幫助自己恢復元氣,那這時候是不是可以讓我的身體幫助我,給心理力量呢?
我突然就想通了:要我立刻從低谷中恢復出來,這太累了,也很難,可是散步是很簡單的事情。出門散步這件事,我做得到。我只要站起來,推開門,走出去,就好了。
從此之後我開始嘗試著出門散步。
剛開始只能出去走一點點,而步行時,身體依舊緊繃,還是習慣低頭看著人行道,時不是掏出手機;後來出門比較放鬆了,開始會在出門散步時,抬頭看大樹與天空,發現往上看有更多難以察覺的建築細節,整個人肌肉也舒張開了。再後來,我可以在倫敦亂走,穿越大公園、廣場、社區、人群。那時候我走路,甚至昂首闊步了起來。
我花了許久,才讓我的心理韌性回到過勞以前的基本水準。更在之後花了更久的時間,才回到可以游刃有餘、面對高壓的狀態。
出門散步這件事,當然只是康復過程中我做的其中一件事,也可能並非是我做的事情中最關鍵的事。但我如今也知道,在那個狀況下,光是走出去,對我來說,就已經是一場巨大的勝利。
回到本文最剛開始提及的康德散步習慣。鼓吹康德完全毫無變動、嚴謹的生活作息,的確不切實際,畢竟沒有在同樣的時間出門散步,真的不是一件需要過度譴責的事。但我想要強調的卻並非只是康德的紀律,而是康德這個每日讓身體啟動的行為,是一個時常待在室內,或是時常待在家裡的現代人,值得養成的習慣。
如果各位是在辦公室上班的專業工作者,在行禮如儀的模式中,啟動身體會「自然而然」發生:整段通勤的路程,身體必須透過走動與移動到達上班地點;午餐時間,無論外食或是自備,去餐廳、去茶水間,每個人都必須自辦公桌起身打理;生活需要添購日用品,不少人或許會選擇通勤後採買再回家。但對於選擇全職在家工作的人而言,不僅要創造支持情緒需要的「職場」環境,必要時,也更需要創造讓身體「啟動」的契機,靠著動起來——簡單如出門散步——來平衡心理健康。
我如今時不時也會提醒自己,是時候要去散步了。而不僅是我,我的 Meta 同事也會說,工作壓力太大、太緊繃時,他們會需要在早上或是下午留一段時間,出門散散步。
一如繼往,康德今天也出門散步了。那麼你呢?
《喬記洋行》因為喬老闆人在倫敦,過著西洋節慶日程表,但算了算日子,這一篇電子報會是台灣 2025 年農曆過年前的最後一篇。我在這裡也先跟各位讀者拜個早年。祝賀大家恭喜發財、闔家平安!
下週我會將話題繼續延伸,既然物理環境與身體都已經開始啟動,心理上要怎麼開始設立工作與自我認同的邊界,適當脫鉤,並把在意自己的狀態變成優先序位呢?
Stay Classy!祝各位有個美好的一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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