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開始來法國時,覺得 Marketing 聽起來既 fancy 又 sexy,因此若我在那工作,我也會是 fancy & sexy Ryan。但是我現在知道,那只是我想像中的自己而已。
談心室第二篇訪談,以 #養心帖 #文商策 為軸,邀請我的舊友 Ryan 來聊聊他職場過勞的歷程。Ryan 與我的背景類似,他自台灣大學國際企業學系畢業,擁有幾年工作經驗後,也自台灣啟程,到法國 HEC Paris 就讀 MBA,而後留在巴黎至今。
Ryan 是我認識的海外社群裡第一個願意公開談論 Burnout 的人。而至今,雖然他離最糟糕的狀態也有多年,但是他跟我一致同意——不僅康復過程漫長,康復後我們至今也都還在處理過勞的後遺症。但他也從這次經歷裡,重新審視自己與生活、工作的關係,並且能用不一樣的角度來面對未來的職涯。
這一篇談心室會分為兩篇,一篇為免費公開,所有訂閱者都可以閱讀,讓 Ryan 暢談他的經驗與學習;另外一篇則是付費訂閱,原因在於,即便基調是荒誕不經,但由於涉及職場霸凌、LGBTQ 歧視等敏感經驗,但我與 Ryan 同意要用付費牆來保護這些內容不被隨意轉載,並且也希望社群若要討論,請以同理且尊重的心提出問題與想法。
當角度相異,事情就會有表裏、陰陽、光影。事不宜遲,讓我們跟 Ryan 聊聊他的過勞歷程,兼法國荒誕職場大冒險吧!
Q:你第一次意識到你的職場過勞,是什麼時候?
我第一次意識到我過勞的時候,是我法國第一份正職工作的一次大型會議裡。
那時候我的直屬老闆突然在會議裡,當著所有人的面質問我一個數據細節。我那時候因為長時間加班,本來就很疲憊;又因為時常被當時的主管否定,自信心被打擊得有點嚴重,因此她突然之間把鎂光燈打在我身上時,我沒辦法在當下給出很肯定的回答。
我只記得那時我的主管看我無法回應,就輕蔑地在所有人面前對我說:「你就是一坨屎,不是嗎?(You’re a bullshit, right?)」我傻在當場,完全沒辦法動彈。當時參與那場會議的同事也看得出來事情失控,事後紛紛傳訊息問我有沒有事。
我當時回答都是「沒事,我可以處理。」但我的身體很誠實,不只晚上睡不著,之後一段時間,到了要跟主管 1:1 的當天,我在會議前都會不自覺地發抖,甚至當時我在家工作,準備午餐,切馬鈴薯時都會突然之間呼吸困難。那種恐慌的感覺,我至今在切馬鈴薯的時候都會想起來。以後見之明而言,那時候我就已經過勞了:生產力下降,長期疲勞,其實整個人已經不好了,但我一直沒有意識到。
Q:現在回去想想,為什麼你這麼晚才意識到這是職場過勞呢?
或許受到在台灣的原生環境影響,我最剛開始以為過勞是身體累死在工作裡面。而我是被老闆搞得心神不寧,所以只是壓力大,不是過勞。但後來跟更多人談到這個狀況,尤其是當時的法國前男友,他告訴我:Burnout 也包括心理健康跟精神疲勞,那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陷在自己的框架裡面。法國對於過勞的認知是更廣義的。
Q:你可不可以說說你當時的工作背景是怎麼樣的?
我那時剛自法國巴黎高等商業學院 HEC Paris 畢業,以資料分析師入職 Vestiaire Collective,是我在法國的第一份正式工作。Vestiaire Collective 是法國最大、在全世界也極有份量的的古著精品二手交易電商。我在法國曾在 LVMH 實習,又想要將自己轉職成數據資料的專業工作者,因此我很想把握這個機會。
雖然這是一間同時具有高奢精品與電商 DNA 的公司,在產品以及客戶需求上緊跟精品產業脈動;但以公司營運而言,還是更像電商、科技、新創。公司不少高層,都來自創投、管顧、雅馬遜,他們把步調快、節奏緊、工時高的文化帶來,好處當然是轉速快,隨時可以應對市場,卻也有朝令夕改的問題。
我當時剛換跑道,從偏創意發想的 Marketing 轉為需要大量寫程式碼的商業數據分析,雖然面試準備都沒問題,但實際在工作時,還是有撞牆期:很多東西做不快、做不好,很吃力。同事們很友善,有不少都有工程背景,但我的自尊心跟競爭心還是不想讓自己落後太多,總是給自己很多壓力,想要在短時間把事情做好。
這也是我第一份在法國的工作。雖然工作語言是英文,可是公司內部的耳語跟閒聊有不少都是法文,我除了要面對外語職場溝通打折扣的問題,更聽不到語言脈絡的層次,就更難掌握公司內的情報與動態。我當時很常對主管的指令與同事的意見照單全收,不太會拒絕。這也是我很疲憊的原因。
Q:認識到你主管對你的職場經歷造成很大的影響後,你做了什麼?
我請了五週的病假。一開始非常不情願,認為休息就是弱者、請假就是不負責、離開就代表沒能力而認輸。我大錯特錯。
我當時跟不少我的台灣朋友、家人跟法國前男友分享。我在法國的台灣朋友,可以說是我的同溫層,給予我很多心靈支持,是我當時很重要的防護網。不過,告訴我在法國職場環境裡,要怎麼動用心理諮商、訴訟、法國社會福利資源對抗不公平的職場待遇,更多是在前男友那裡學到的。他當時給我不少建議,包括:
但我也要說,我剛開始聽到這些建議,還是有很大的心理門檻:因為我不喜歡衝突,我也知道我有討好所有人(pleasing others)的傾向。後來,就算付諸行動,也是在很疲憊跟沒有能量的狀況下的。我當時也因為身為外來移民這個身份,而有很深的簽證恐懼,不知道這個弱勢身份會不會被公司利用。可以說內心非常糾結。
Q:強制休假這段期間,除了諮商、休息,你還做了什麼?
我那時候為自己放了假,像是一場排毒之旅。
我很喜歡巴黎,可是我那時候覺得巴黎讓我痛苦,我必須遠離巴黎一陣子。我去了西班牙巴賽隆納,認識了一群新朋友,在剛開始就跟他們分享我最近經歷 burnout,結果他們跟我說,他們不少人有類似的經歷,讓我感覺我沒有那麼孤單。我後來也跟一位前輩去阿爾卑斯山,在安靜的白雪與步行之中,思考自己對於人生的態度。
前輩說,跟自己和平共處是重要的。我們不是擺爛的人,卻也不要用力過猛。我後來想想,這可能也是我的「台大病」——我在一個熟悉環境裡已經獲得了成功,身上頂著光環,要獲得稱讚很容易,要被找麻煩的機率很小,就都站在制度的高點看事情。這也導致,當我在新的系統裡變成了落後的一方,就因為急著要尋求認同,立刻被牽著鼻子走,卻都沒看清楚系統有沒有出問題、自己到底是誰,最後被打得粉身碎骨。
環境讓我重新換位,除了用不同的角度認識自己,其實也更從盲點之中走出來,更平和地認識自己與社會。
MBA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我想要幹得出色。我要準時完成交代的任務、又要全世界的人喜歡我。沈重的榮譽心混合著奴性,我努力駕駛著裝載著儒家思想、向前衝的精神的列車,再艱難險阻也要駛向那個自己都不清楚方向的終點。
我一邊帶著這些經驗、反思,一邊積極尋求諮商師的治療,花了三個月,走出最糟的狀態;花了六個月,慢慢恢復到能夠正常生活。在舊公司準備把我放進績效改善計畫(PIP)時,因緣際會找到了如今在雅高酒店集團(Accor)的新工作。我當時有成功與公司斡旋,用法國的系統簽訂了離職協議(rupture conventionnelle),除了賠償金,確保就算失業也有離職金。雖然我最後並沒有動用到這個機制,以結果而言,我還是在法國的這套系統下鞏固了不少我的權益。
但我也得說,雖然已經從最糟糕的狀態中恢復,算一算至今也有 4 年,我依舊覺得我還在跟一些後遺症纏鬥。
2024 年在倫敦 Hackney,與舊友相見以及享受生活瞬刻的 Ryan。
Q:你現在的工作跟以前有什麼差別?喜歡你現在的生活嗎?
雅高酒店集團算是法國最大的酒店集團,我認為在文化上有很多與先前不一樣的地方。
第一個主要是管理方式的差異,或許就像你之前的文章說的:把人當成人,而不是工具人。我跟主管說話時觀察到一個很有趣的傾向,雅高的主管在評價或是帶領一個人的方式,不是「現在的你跟現在的其他人比,所以你未來要到哪裡」,而是「現在的你跟過去的你比,所以你未來應該要到哪裡」。主管在招人或是在帶人時,是用這種角度進行人才投資的,同時也願在試錯中調整人才的優缺點。不只我主管這樣看待我,主管的主管也有這一套邏輯。
另一個差異是產業本身的特性——旅遊與飯店業,是跟生活體驗息息相關,談論跟重視吃喝玩樂再合理不過,同事之間,就算跨職能、跨世代,都很樂意參與。集團本身有不少內部活動,包括邀請旗下飯店主廚來做甜點,或是贊助員工去集團所有的麗都劇場看表演。帶著員工折扣去旗下高級酒店 Raffles、精品酒店 Sofitel 住宿,我也會很樂於跟同事分享我的心得。
另外,我也對自己有不少新的認識。我以前認為營運(Operation)很無聊,行銷(Marketing)很有趣,因此我現在的工作絕對不是我以前想做的,我的資料分析全部都是在處理訂房流程、客服,一點也不性感。但我現在的視角修正了許多,我發現當我在處理實際的問題時,感受非常扎實。而我在看著公司內部主管的樣子時,我也會有感覺:我想要成為某種主管的樣子。這種投射在之前法國的公司是看不到的。
Q:雖然你現在的工作也會接觸到廣義的 Luxury 旅遊體系,你還會想回去以消費品為導向,傳統的高奢精品行銷體系嗎?
我也有咀嚼過,我是不是失去了當初進到 Luxury 消費品產業的熱情。但我發現,應該是當我更全面地以「職場勞工」與「消費者」兩個身份理解這產業時,我理解到有些價值我不喜歡。
有些品牌是以經典、傳承來強調「多不如好」;有些品牌則是以廣告、公關在鼓勵「好不如多」。比如我很認同永續性(Sustainability)價值,所以當我做為員工,看到大量強調利潤最大化,而造成的環境與勞工問題;或甚至是追求過度、容不下瑕疵的美,這還是會讓我感覺我被鼓勵過度消費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完美形象。
不過,以消費者角度而言,我也認知到高奢精品作為一個符碼,可以帶來的社會眼光跟身份認可。
有段時間,我沒有自覺到我很喜歡穿戴法國品牌大 Logo 的東西,是直到某一天主管跟我閒聊,我才發現這個傾向。我反思我的行為,很大一部分除了彰顯我的品味偏好、社會地位,也是在強調我跟法國社會的連結。這還是一種自我展示。
但就算這是一種展示,我也很坦然面對自己。我還是很喜歡看匠人、設計師如何在創作的過程中挖掘文化與美,還是喜歡看這些品牌的展覽,欣賞工藝。我還是對未來的機會很開放,只是這一次我知道,我會用不一樣的角度來對待工作、對待生活、對待自己。
Who looks outside, dreams; who looks inside, awakes. - Carl Jung
向外看的人會做夢;向內看的人會清醒。——卡爾.榮格
我先前因緣際會閱讀過榮格,他曾說,外界對自己的想法,會受到自我認知影響。我後來思索了許久,可能重要的並不是實際而言發生了什麼,而是我如何看待與認知這些事情。經過這一趟曲折的路途,我現在心態上反而開放,能夠以此校準我看待自己與世界的方法,找到平靜與快樂,我想,我還是心存感激的。
喬記洋行電子報第二篇談心室到此,但 Ryan 的故事尚未結束,下一篇付費會再由 Ryan 展開本篇談及的一些議題:包括這些法國福利網衍生的濫用問題、不適切且不專業的心理諮商服務,以及職場文化如何失控。Ryan 雖然樂於分享,而我也將以管窺天,討論這經驗背後的系統問題。
Stay Classy!祝各位有個美好的一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