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五元」(ごえん)在日文中象徵「有緣」嗎?
而我和我的第一個德國朋友,則因「兩歐元」結下了不解之緣。
那是我剛到德國的二月,某個微寒的午後,我來到波茲坦,沿著石板路漫步時,被一家充滿奇異風格的飾品店吸引。店主是一位歌德風格濃烈的女性,五彩斑斕的頭髮下,前胸刻著藍綠色頭髮的初音未來。這是我在德國第一次遇見二次元文化圈的人,懷著好奇,我主動攀談,詢問她是否有推薦的動漫活動。
她告訴我,三月初有一場 animeBerlin 舉辦的 cosplay 聚會。
三月的夜晚依舊凜冽,我抱著忐忑的心情,前往那場在小教堂舉辦的聚會。這是我在柏林的第五個月,搭著乘客寥寥的公車,窗外的景色漸漸變得荒涼,我不禁懷疑:「這不會是我在異鄉的終點吧?」但我知道,在陌生的國度,如果不踏出第一步,便無從展開新的篇章。
到了教堂,卻發現沒有明顯的標誌,找不到活動入口。正當我猶豫是否該放棄時,黑暗中,一個紅色挑染的女孩映入眼簾。她看起來比我還困難,右腿纏著藍色的醫用固定器,舉步維艱,卻依然堅定地尋找著入口。我們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結伴同行。
到了報到處,我才發現自己忘了準備現金,正手足無措時,站在我後面的她毫不遲疑地掏出兩歐元:「我幫你付吧!」那一刻,我彷彿聽見命運的鐘聲。
兩歐元,成了我們友誼的起點。
後來的相處中,我才發現,她的慷慨與溫暖,來自一顆歷經風霜卻依舊炙熱的心。她是土耳其移民的後代,從小生活在父母嚴格的宗教規範下。十九歲那年,因為談了戀愛,她害怕自己會像伊斯蘭律法裡所描述的那樣,被家人視為恥辱,遭受嚴厲的懲罰。於是,她在一個夜晚,毅然決然地逃出了家。
那次離開,意味著她得獨自面對世界,經濟獨立、與過去的朋友圈斷絕聯繫。她曾告訴我,有些朋友也渴望逃離傳統的束縛,但最終還是因為經濟困難而放棄。而她,沒有回頭。
有一次,我看到她舊護照上的照片,那時的她,戴著伊斯蘭女性的包頭巾,與眼前這個穿著龐克風、畫著煙燻妝的女孩截然不同。
我問:「妳現在還會戴這個嗎?」
她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說:「偶爾回家時,還是會戴。」
這句話裡,藏著她與家庭之間微妙的平衡——她仍然愛著家人,但也不願放棄自我。
我望著她,忍不住說:「現在的妳,很閃亮,和那個包著頭巾的女孩,完全像是不同人。」
她笑了,「是嗎?我也覺得。」
她後來離開柏林去了斯圖加特,說自己懷念柏林,懷念這個「無論穿什麼,都沒有人多看你一眼」的城市。她果然是個真正的柏林人,擁有柏林的桀驁不馴與混亂包容。
她曾申請德國國籍,但即便是在這片土地出生長大、德語如母語般流暢,官員卻以「你的德文還不夠好」為由拒絕她的申請。她只是淡淡地陳述這些不公,沒有怨懟,也沒有憤怒,像是在訴說一場與自己無關的故事。然而,在這樣的現實裡,她依然努力愛人、努力生活。她可以一邊看心理醫生,一邊展開新的戀情,承認自己的限制,也不放棄自己想要的幸福。
這種渺小卻又強大的勇敢,總是給我許多力量。
她是個敏感的人,曾因受不了咀嚼聲,而請朋友閉上嘴巴吃飯。可對我,她卻能毫無顧慮地邀請我睡在她的沙發上,儘管我們那時才見過四次面。
有一次,她看著我,感慨地說:「我覺得跟妳一起的時候,我完全不耗能。」
我會心一笑:「妳知道的,我也是。」
從認識她開始,我體會到了什麼是靈魂層次的共振,開啟了我對人的直覺感受,這是一種超越語言文化、行為時空的心靈嗅覺,用感覺能量的方式尋找靈魂家人。
這段異國友誼,如同在命運的洪流中找到的一塊漂流木。我們在截然不同的背景裡長大,卻彷彿早已相識。她是那個勇敢對抗家庭束縛的女孩,而我是那個離鄉背井,尋找自我與連結的旅人。
我們在彼此的故事裡,看見了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