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喬正一
失智者的夜晚總是不安寧。大腦退化剝奪了他們調節睡眠的能力,使他們在黑暗中格外脆弱——一點聲響就能驚醒,卻又在白天昏沉嗜睡,晝夜徹底顛倒。而照顧者的命運與之緊緊相繫:當母親睜著眼等待黎明時,我也在隔壁房間數著秒針走動的聲音,神經像繃緊的弦。這就是失智者幾乎都有一個共通問題——睡眠障礙。患者睡不好,照顧者自然也難以安睡。長期下來,照顧者習慣淺眠,風吹草動就驚醒,甚至不敢深睡,唯恐病人夜間起身發生意外。我的母親早在確診前就有睡眠問題,可能與她曾兩度中風有關。那時在振興醫院看神經內科,醫師開了安眠藥,但吃了之後不僅沒改善睡眠,反而惡夢連連,甚至出現幻覺。我不是醫師,但直覺這肯定是藥物依賴造成的副作用,於是強制她停藥,為此還爆發了一場家庭戰爭。從那時起,我就對安眠藥有強烈抗拒,即使她確診失智後睡眠更糟,我依然堅決不讓她碰安眠藥,連一顆也不行。有一次推著她在市場散步,一位陌生婦人過來搭話。她說她的公公也失智,常鬧得天翻地覆,連鄰居都抗議,最後他們不得不將他送進安養院。沒想到公公會自己逃回家,讓他們夫妻焦頭爛額。最後,他們到三總北投精神科拿了安眠藥處方,讓公公長期處於昏睡狀態,維持了約一年半後,他便過世了。她說出這段往事時,語氣中沒有哀傷,反而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那位婦人最後說了一句,那一刻,他們鬆了一口氣。
她的話句句像針一般刺進我的胸口,聽了心裡實在很不是滋味。我知道照顧失智者有多辛苦,也理解她們的選擇。但當親人離世時的第一反應不是哀傷而是鬆口氣,這背後的無力與絕望令人鼻酸。也因此,我更加堅定不給母親服用安眠藥。每一個家庭都有不同的故事,我不批評他人做法,但就我而言,那種長期服藥讓人昏沉的做法,對我來說幾乎等同於慢性謀殺。
母親確診後經常半夜醒來,喚醒外傭,自己坐在床上發呆;有時乾脆走到客廳,坐在她平時的躺椅上,一直到天亮。最嚴重的時候,她幾乎每兩小時醒來一次,完全喪失日夜概念。那一段時間,我快崩潰了,常常在半夜跟她吵架。她說自己也不想這樣,說她控制不了。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但長期的睡眠剝奪讓我情緒瀕臨臨界點。那幾晚,我們在爭執中互相折磨,彼此都很痛苦。但即便如此,我從來沒有給她吃過一顆安眠藥,我真的以此為傲。
後來家中請了一位菲律賓籍外傭,每週六晚上外宿,週日晚上回來。每週六我就會陪母親睡,直到有一次外傭因其母親過世請了三週喪假,那三週,我夜夜與母親同睡。結果我發現,只要我在她身旁,她就能睡得很好,就算半夜起來上廁所,回床後也能一覺到天亮。
這個發現讓我恍然大悟:或許她之所以無法入睡,是因為缺乏安全感。當我這個兒子睡在她旁邊,她知道有人守著她,便能安心睡去。她放鬆了,我也就能跟著入睡,這就是我們彼此形成的正向循環。
我曾在台北榮總聽一場精神科醫師的講座,他講到一則真實案件:一位長年照顧失智母親的男子,外人眼中他是孝子,卻突然成為社會新聞焦點——因為他殺了母親。警察問他為何犯案,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拜託,讓我好好睡一覺。」
照顧者的壓力,有時真的會壓垮人性最後一道防線。睡眠不足不只是疲憊,而是精神與身體的全面崩潰。很多人為了履行對親人的承諾,硬撐著、不求援、不分擔,但這樣真的值得嗎?
我想說的是,若你真心想陪伴失智者走到最後,就請先照顧好自己。不論是向外求援,或尋求替代方案,都不是自私,而是讓你能陪得更久、撐得更遠。這不只是為了你自己,更是為了他們能擁有圓滿的善終。
願我們彼此共勉。
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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