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同與小康》一課中，我們先談了理想的世界：大同社會如何描繪出一個人人平等、天下為公的烏托邦；也談過小康社會如何建立起制度與規範，讓社會能穩定運作。
前兩篇文章中，我們強調「禮」如何源於人性、回應人性，並避免讓形式凌駕於精神。
〈大同與小康〉不只是烏託邦：從人類文明發展談「禮」的真正意義〈大同與小康〉孔子也重「儀式感」？禮是過時的束縛，還是值得珍惜的傳承？
那麼，作為這系列的最後一篇，我們要面對的問題是：制度，是否有可能也變成一種新的壓迫？當制度必須被設計、被落實，它該如何在穩定秩序與回應人性之間，取得一種可能的平衡？
▋一、制度如何形塑人？從英國百年議會談起
有一句話常被拿來形容英國百年議會的自豪：「流氓進入議會，也能變成紳士。」
制度是一種外在約束，但當設計合理，便能受到社會共識與尊重，它能慢慢讓人「願意守規則、懂得尊重、學習對話」。
反觀台灣，我們有時會苦笑：「紳士進入立法院，也會變成流氓。」這話雖帶自嘲，卻也深刻指出：若不能制定出好的、有效運行的制度，便無法保障公共信任，甚至會讓原本的善意也被耗損。
真正的民主精神不是靠個人的美德撐起，而是建立在群體信任制度、願意服膺公共規則的基礎上。我們不該依賴「好人」來撐起政治，而應建立「好制度」讓人不敢、不能、也不需作惡。
這讓我聯想到孔子說過的一句話：「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制度若只靠懲罰與規範，人民雖不犯法，卻不知廉恥；唯有內化於德行與禮制，才能真正產生自覺與約束。
▋二、當制度失去人性──那些被誤解的「禮俗」
我們也在課堂上討論幾個生活中的例子。
「低閉文化」是許多學校中盛行的「學長學弟制」，學弟妹在學長姐訓話時需低頭閉眼。學生們在討論中提出：這樣的姿態是否只是為了壓制？有人認為這是因為年齡與地位差距不足，必須用形式強化威信；也有學生反思，低頭閉眼也可能是一種引導內省、聽從反思的儀式。
這在這篇文章〈「學妹，低頭閉眼」──是嚴格還是嚴苛？一位高中舞社學生，談爭議的社團「學姊學妹制」〉中，也對歷來備受爭議的學姊學妹制有很深刻的討論。
另一個是婚禮中的「丟扇子」與「過火盆」。有人認為這是對女性的壓迫與歧視，但學生在深入探究後發現：丟扇子原意或許是「善」的象徵，意指留下祝福才離開；而過火盆，是希望新娘增添陽氣、避邪保平安。
另外，在傳統的觀念中，女性的生理期經常被視為「不潔」，因此流傳著女性生理期時不能進出廟宇、拿香，或參與遶境等進香活動。民間習俗會流傳這種禁忌，大多都是認為，「月經來時不乾淨，會褻瀆神明」以及「經血會帶來晦氣且吸引邪靈，因此被視為不祥」。然而，其實真正原因是，古時候交通不發達，廟宇位置通常偏遠，有些女生經期來不舒服，因此要遠途跋涉參拜，將是體力的大考驗，於是乎就傳出月事來時不宜拜拜之語。原來這樣的習俗，其實源於對女性的保護而非壓迫。
原來，這些禮俗並非生來就壓迫，而是隨著時代以及詮釋改變而失去了初衷。
當禮變成壓迫，就需要重新被設計；當制度忘了人，就該重新被理解。
▋三、成年禮與婚禮中的制度精神：感受與承諾的儀式設計
為了讓學生進一步理解制度與文化的關係，我們閱讀了三篇關於「成年禮」與「婚禮」的當代表述。
在陳綺貞的〈成年禮〉中，她談到成年需要一次「見證性的儀式」，讓人從依賴走向獨立，文中體現即便只是象徵，也能帶來心理上的分水嶺：標誌著個體的成長與轉變、克服挑戰並跨過「決定性的界線」、將個體融入社會和傳統的意義。
而關於婚禮，我們則由另外兩篇文章討論：從「登記結婚就好了，為何還要辦婚禮？回台灣的一場婚宴，讓我看見婚姻真正意義」以及「我們想公證結婚，不打算請客，可以嗎？」他當年決定不辦婚禮，結果...」的文章中能看到婚禮的幾項作用：
- 具體的承諾：給予彼此戀愛關係一個正式且具體的承諾。
- 家庭的意義與情感連結：母親在祭拜祖先時稟告女兒婚事，體現了婚禮在家族傳承上的意義。訂婚儀式上家人的參與和祝福，展現了婚禮作為一個家庭共同參與和分享喜悅的場合。向祖先報告新家庭成員，更是將婚姻與家族歷史連結起來。
- 公開的宣告與社會認可：儘管作者曾考慮不辦婚禮，但最終結婚登記本身也是一種公開的宣告。而大費周章舉辦婚禮更是一種向親友和社會宣告兩人關係進入新階段的方式。
在傳統婚禮中，母親稟告祖先女兒即將出嫁，是一種跨世代的情感交會；家族共同參與儀式，是對新人最深的祝福。
婚禮制度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讓這些情感有一個出口，也讓價值可以被集體記得。
若回到《禮運篇》的文本脈絡，是在說明「禮」如何誕生。緊接在大同與小康後的，是這段文字：
言偃復問曰：如此乎禮之急也？孔子曰：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是故夫禮，必本於天，殽於地，列於鬼神，達於喪祭射御冠昬朝聘。故聖人以禮示之，故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汙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於鬼神。……
「禮」的初始，是源於對天地運行的觀察，以及人類渴望與世界建立關係的需求。它不僅規範社會秩序，更是尋求讓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己和諧共存的方式。飲食、冠婚、喪祭……這些儀式，原本就不只是程序，它們承載著對生命的敬重、對情感的照顧、對關係的維繫。
時代會變，但人性的喜怒哀樂，卻始終如一。古人所留下的禮儀，不只是文化遺產，更是一種人性資產。它陪伴我們度過生命的關口，提醒我們在歡喜或困苦中，都不孤單。
這也是我當初會著迷於禮儀研究的原因。碩士班期間，我以「禮」為論文主題，研究儀式的本質與文化脈絡。每當深入了解一種儀式，我彷彿能看見古人對人性的體貼——那些看似繁瑣的禮節，其實是歷代累積的智慧，是對情感與關係最細膩的回應。
▋四、如果制度可以重設：學生的婚禮想像實驗室
我們最後讓學生思考一個問題：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為自己設計一場婚禮，有哪些制度你希望保留？為什麼？
學生們提出了各種構想：
• 有人說，一定要有「成長影片」，讓大家看見雙方成長背後的羈絆。
• 有人說，一定要有「奉茶儀式」，象徵感謝養育之恩，雙方已有能力奉養父母。
• 有人說，希望能有「口頭誓約」，讓結婚更具內省與慎重。
• 有人認為「交換戒指」這些動作，象徵將自己的託付及責任。
這些提案中，許多儀式其實早已存在於傳統婚禮中，但當學生開始主動選擇、賦予它們個人的精神價值與情感意涵，那些本來看似理所當然的形式，也就不再只是習俗，而成為自我承擔與情感表達的載體。
讓學生設計儀式，不只是想像未來，而是開始掌握自己的文化命脈。
這正與《大同與小康》中孔子的思考不謀而合——制度固然需要被制定，但更重要的是，它必須能承載人的心意與關懷。真正有力量的制度，從來不是強加給人的規範，而是能被人重新理解、自由選擇、並賦予意義的生活形式。
▋結語：與其記住「禮」的形式，不如找回「禮」的溫度
也許今天的禮制，與古人設計的形式已有所不同，但只要我們願意重新探問這些儀式的初衷，仍能在中間找回那份對人的溫柔與關懷。「禮」，從來不是為了限制人，而是為了讓人在重要時刻，不孤單、不迷失，知道自己在愛與祝福中，踏上下一段人生旅程。
回到〈大同與小康〉的最後提醒：小康社會雖無法達到大同的理想，但它提供了一種現實中可行的制度框架。而這些制度若要長久，不能只是外在的管理工具，更需要內在的倫理支撐。但制度若沒有回應人的需要，若沒有承載仁愛與關懷，就可能變成另一種壓迫。
我們希望帶領學生學會設計制度、質疑制度，也學會在制度中，看見人、記得心。或許這就是〈大同與小康〉後，真正想留給我們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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