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與小康〉不只是有「禮」就好：禮是過時的束縛，還是值得珍惜的傳承？

上一篇文章〈〈大同與小康〉不只是烏託邦：從人類文明發展談「禮」的真正意義〉中，我們已經透過大同與小康的文明進程，提醒世人重新審視「禮」的根本價值與意義。並發現它不只是對理想社會的描繪，而是關於社會發展與「禮儀制度」的深刻思辨。而在教學現場，每當提到「禮」，大家可能浮現一連串的疑問：

👉 〈大同與小康〉是不是孔子為了讓大家更有禮貌，才寫下的文章？

👉 禮是一種過時的束縛，還是它在現代社會仍然有其價值？

然而，孔子對於「禮」的理解，真的只是道德規範與行為準則嗎？他在魯國祭禮後的「嘆魯」，究竟在感嘆什麼？

本文將從 「禮的本質」 出發，探討它如何在現代社會中，依然扮演著影響深遠的角色。

▋一、「禮」究竟是什麼？從制度到人性的思考

我們或許可以先從《禮記》的成書談起。《禮記》原是先秦時代對《儀禮》一書的詮釋，而《儀禮》則像是當時的「禮儀手冊」，詳盡規範了人們在社會互動中的應對進退，從祭祀、婚喪到朝廷儀節，無所不包。然而，由於內容繁瑣、過於細節，孔門學者並不僅僅滿足於記錄這些行為的形式，而是試圖為它們賦予更深層的精神意涵。他們隨著老師的講授、學長學弟的討論記錄，將這些對「禮」的理解與思考逐漸彙整，最終由漢代的戴德、戴聖叔姪加以整理，成為我們今日所見的《禮記》。

這意味著，儒家的「禮記」不只是冷冰冰的行為規範條文，而是一種對人性與社會需求的回應。

也因此，當我們回到《禮記·禮運篇》中的〈大同與小康〉，它的開篇場景中，孔子參與完魯國的蜡祭之後，發出深深的歎息：

昔者，仲尼與於蜡賓，事畢，出遊於觀之上，喟然而歎。仲尼之歎，蓋歎魯也。言偃在側，曰：「君子何歎？」

這一幕往往引發學者討論，多數認為，孔子所歎息的，不僅是魯國禮制的變質，更是在感慨「禮」成為了失去溫度的空殼。這可以與《論語》中的一段話對照：

「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若「禮」只是表面的玉帛、儀式，那麼它還能稱之為真正的「禮」嗎？若「樂」只是鐘鼓之聲，而無法引發人內心的感動，那麼它還有何價值？

這也回應了——「禮」到底是什麼？它只是讓人舉止得宜的行為準則嗎？

孔子的答案是否定的。在他看來，「禮」不只是行為規範，而是內在情感的真實表達。 這樣的思想，深刻體現在他對喪禮的看法上。林放曾問孔子：「禮的本質是什麼？」孔子答道：

「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與其讓喪禮流於鋪張奢華，不如讓它真誠樸實；與其讓葬儀變成一場流程標準化的儀式，不如讓生者能夠真切地表達哀痛。

這讓我不禁想到近期的新聞——大S的去世，徐家在辦理喪事時，歷經幾番考量，一開始決定將骨灰安放家中，後來改為樹葬，又再度調整方案。這樣的反覆，或許在外人看來略顯混亂，但其實正好印證了喪禮的本質——它不只是安頓亡者，更是陪伴生者走出悲傷的過程。

這正是「與其易也，寧戚」的真正意義——比起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我們更應該允許悲傷有其紓解的空間，讓情感得以自然流動。

禮只是過時的規範嗎？

這裡，孔子明確給出答案——禮不是冰冷的條文，不是讓人勉強遵守的規矩，而是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更加和諧、充滿理解與尊重。這或許正是孔子在魯國祭禮中亟欲尋回的東西，不只是找回約束與規訓，更是對人性的回應與成全。

▋二、當禮儀變成空殼

在《禮運篇》的第三段「小康世界」，雖然不如大同世界般令人嚮往，卻揭示了更深層的歷史進程——禮的誕生與演變。制度的建立固然是維繫社會運行的基礎，但當制度僅剩形式，而失去了精神與人文溫度，它便可能淪為僵化的約束，甚至引發社會的動盪與對立。正如文中所言：

「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這句話揭示了一個關鍵問題：當制度的設計忽略了人性，只為了權力與秩序服務，那麼它最終可能成為社會矛盾的根源，甚至引發衝突與戰爭。

歷史上，我們可以看到無數類似的例子。制度的設計，往往決定了社會的穩定與和諧。例如，英國的百年議會以其嚴謹的議事制度自豪：「流氓進入議會，也能變成紳士。」只要有完善的制度，即便是品行不佳的人，也會在規則的約束下學會理性討論，維持民主運作。

但相較之下，台灣卻被戲稱：「紳士進入立法院，都會變成流氓。」這樣的對比，凸顯出制度本身不只是規則的制定，更需要考慮它是否能夠真正引導人心、維持社會秩序。當一個社會的制度無法讓人們信服，甚至讓人們認為它只是空有形式的約束，那麼它所帶來的，便可能不是穩定，而是混亂。

或許，這才是我們在讀《大同與小康》時，最值得深思的問題——「禮」不應只是制度與規範，它更應該是能夠維繫人心、讓社會穩定且充滿溫度的存在。

正因如此，歷史上的「六君子」施政時，特別強調 「刑仁講讓」，這不僅是一種法律與制度的結合，更是一種試圖平衡社會秩序與人性關懷的治理方式。

「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

這段話的意思是，六君子無一不是對「禮」謹慎以待的人，他們透過禮來建立社會規範，以義理來決定行為準則，以誠信來檢驗規則的可行性，並在執法時結合仁愛與寬容，讓民眾知道制度的存在不只是約束，更是指引。

這樣的思維，與孔子的理念不謀而合——禮，不只是約束，更是一種關懷與提醒。

▋三、當傳統習俗成為束縛：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這讓我想到一則故事——

有個孩子疑惑，為什麼媽媽每次烤魚時，總是要先把魚切成兩半？媽媽說：「因為阿嬤就是這樣教的，這樣應該會比較入味吧！」但孩子仍不服氣，於是直接打電話問阿嬤。結果阿嬤笑著回答：「哪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以前我們家的烤箱太小，整條魚放不進去啊！」

這個故事正好映照了我們對許多傳統習俗的態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我們往往遵循著祖先留下的規矩，卻未曾思考它的初衷與真正的意義。

許多傳統禮儀也是如此。當我們問：「為什麼結婚要拜天地？」「為什麼過年要守歲？」「為什麼喪禮要穿孝服？」有時候，得到的答案只是「因為大家都這樣做」，而非真正的原因。

然而，當一個儀式或制度的原始意圖被遺忘，只剩下機械式的執行時，它便可能失去其真正的價值。人們對它的信仰與遵循，最終也只會淪為盲目的模仿。

禮是否是過時的規範？端看我們是否仍然理解它的本質與目的。

若我們能夠回溯每一個行為的本質，重新理解它的設計初衷，便能更清楚地判斷：哪些儀式值得傳承，哪些習俗需要與時俱進。

✔ 如果一個傳統能夠回應當代人的需求，讓人們在其中找到意義與歸屬感，那麼它便值得保留。

✖ 但若一個儀式已經脫離原本的精神，只是人們無意識地沿襲，那麼我們便應該思考它是否仍然必要。

這也是我們學習「禮」的真正目的——理解它的根源，而非盲目遵從，讓制度與人心之間，能夠找到最適合時代的平衡。

▋小結：讓「禮」成為有溫度的傳承

如果禮儀只剩下形式，它便會淪為僵化的規矩，甚至成為社會壓迫的一環；但如果我們能夠理解它的初衷，讓它回歸人性，那麼它就不再只是「應該遵守的規範」，而是能夠帶來溫暖與安定的文化傳承。

時代不斷變遷，但人類的喜怒哀樂、愛與傷痛，卻始終如一。古人所留下的行為、禮儀與制度，不只是文化的遺產，更是一種珍貴的人性資產。禮儀制度承載著歷世歷代的關懷，幫助我們渡過生命的關卡，陪伴我們成長，讓我們在生命的喜悅與困阨中，依然能找到與世界、與他人、與自己的連結。

這也是我當初如此著迷於禮儀研究的原因吧。碩士班時，我便以「禮」作為研究主題，每當深入探究一種儀式，便彷彿得以窺見古人對人性的觀察與體貼——那些看似繁瑣的儀節，其實都是歷代累積的智慧，是對人的需求與情感最細膩的回應。

當社會變遷、制度演進，我們要如何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找到一條真正適合自己的路？ 只要我們願意深入理解它的核心價值，它就不會只是古書上的一頁文字，而是能夠陪伴我們走向更穩定、更有人情味的社會的指南。至於課堂上還能迸出什麼討論與思考的火花？就再留待下一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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