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外公的牛不只耕田,搭配牛車也載砂石,養活了一家人;記憶中的童年,清楚的一幕是從清晨撿石頭開始的。
這是我們家露營的第二天上午。
我剛帶小朋友參加完營地的生態導覽與滑索體驗,回到營地的樹下,看到爸媽在樹下休息,我便走過去問她:「媽媽,昨天講到你小時候會幫忙農務,我想繼續了解,妳們那時候家裡主要靠什麼過生活?」
她看著遠方,想了一下,接著說:「你外公不只種田,還有一頭水牛與一台牛車,那是我們家重要的收入來源。」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外公有牛車這件事,讓我忍不住繼續問下去。
媽媽說,外公是當時少數擁有牛與牛車的農戶之一。水牛是黑色的,彎彎的角,養在三合院側邊護龍的一個小空間裡。那時候大家都很窮,家畜對一戶人家來說,是工具,也是一份責任。
我問她:「那頭牛有名字嗎?」
她搖搖頭,笑了一下說:「沒有啦,以前鄉下人都不會幫牛取名字,都叫『大畜生』(閩南語:tōa-tio̍h-senn)。」
她說,牛是幫忙家裡犁田的,有時也會被牽去幫其他沒牛的農戶犁田賺取外快。牛車屬於一個生財工具,主要是載運砂石——還記得清晨六點多就出門,去附近三塊厝反方向的斜坡往上左轉,往前一段有稱為「湖水坑」地名的溪水旁,媽媽會與大三歲的大姨媽與小她三歲的大舅舅,會幫外公撿石頭、篩洗砂子,忙到早上七點半前再趕著去上小學。
那個年代,蓋房子的需求開始多了,有人需要砂石,外公就接下這樣的工作。石頭、砂子由他們早上一起合作處理,等他們上課去時,外公就用牛車運去給需要的工地,因此可以比其他人更早運送完第一批。
媽媽說,與牛車交織的生活,是一家人早年的經濟命脈。除了耕田、運送、賺錢,也串起了一家人合作分工的節奏。
說著說著,媽媽停頓了一下,她說以前家裡養過不只一頭牛,有一次牛生病快不行時,整個家裡的氣氛非常沉重。那個時代,那頭牛後來只能被送去肉販子那邊。
「雖然起初是經濟原因飼養,但時間久了,就像家裡的一份子一樣,而兄弟姊妹們都會被交代要去照顧水牛。」她說,「很多鄉下人到現在都不吃牛肉,就是這個原因。」
那一刻才慢慢理解,「不吃牛肉」這件事,對許多人來說不僅是宗教信仰,更是一種情感的牽絆。
我問媽媽:「除了米飯,平常都吃什麼?」
她說,主要還是靠水稻,一年兩收。收成後會把稻穀儲存下來,等需要時才拿去「輾米廠」處理成白米。因為是公地放領的自耕地,每次收成都要繳交「田賦」與「水租」,剩下的才是自家的儲糧。
除了米,家裡會種一些雜糧與瓜果。像是冬季番薯、白蘿蔔(閩南語「菜頭」),可以曬乾醃漬,存起來當長期食材。
家裡三合院後面,散養雞與鴨,讓他們在附近自我成長。平常偶而有蛋可以吃,但主要是過年過節可以宰殺來祭拜神明或祖先,此時才可能會有不一樣的加菜。她也提到:
「如果有誰家女兒嫁出去懷孕了,會算準要坐月子的時間,娘家就會提前幾個月開始養雞,等小孩出生後,當作月子期間的補品。」
說這段時,我腦中浮現了一幅畫面:幾隻雞與鴨,靜靜地走在三合院附近的泥地裡,影響著一戶戶農家的生活。
雞鴨與生活
媽媽還說,當時很多家戶會在三合院的一角蓋個小豬圈,養幾頭豬。豬隻主要吃什麼?並不是我們印象中的廚餘,因為那個物資缺乏的時代,人吃的都不足怎麼可能會有廚餘?
主要的食物就是番薯,還有現在餐廳裡常見的「番薯葉」。
她笑說:「你們現在都炒來配飯吃,以前那是餵豬的啦!」
原來,三冬種植雜糧,考慮到好照顧與生長快的特質,番薯除了是額外的食物來源,更是為了養豬;番薯葉是土地肥力與豬的飼料,番薯本身吃剩的也會餵。這些豬長大後,可能變成婚禮或祭拜活動的用途。
在這樣的日子裡,一塊地、一群雞鴨、幾隻豬、一片番薯田,從不浪費。每個生命都有它的循環、它的意義。
豬圈
外公在我很小的時候過世,我對其完全沒有印象。
這段對話,是接近中午,營地邊的家庭歷史再現。媽媽講的話,引領我走進的一段真實回憶,那是一個我從未看見的外公形象:
牽著牛、撿著石頭、載著砂,清晨出門、傍晚回家, 一頭牛、一台車、一家人——肩負著整家人的希望,一步一腳印的踩踏著。
很快地要吃飯了,我們聊了很多,講完時天已熱了起來。
我沉浸在媽媽故事中那頭「沒名字的大畜生」、還瞥見那個時代,默默為了平凡日子打拼,只為養活身後一家子人的父親形象,我似乎又多了一層理解。
很慶幸我開了這個頭。
因為,真正的認識,不是從交談出發,而是從願意「好好聽」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