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年代久遠的科幻小說有其特殊的樂趣，赫胥黎於1932年出版的<美麗新世界>寫的是他對於未來的預視，而在百年後的讀的我們卻得以在書中「考古」，遙想成書當年的時代背景，也就是「現代」社會開始的樣子。
回顧人類歷史，在絕大部分的時間裡，平民百姓的日子都很辛苦，像是封建時代裡的佃農要辛勤如牛馬地耕作，繳交高額的稅負、工業革命之初，棄農轉工的平民得忍受工時高風險的勞動環境，更別說戰亂時期的人命如草芥了，直到20世紀初期第二次工業革命後，多數人的生活才得以改善，而這與福特汽車的成功息息相關。
汽車發明之初的定位是昂貴的奢侈品，亨利福特想盡辦法打造更為平價的汽車，首創「流水線」的生產方式，也就是每個在定點的作業員，重複做著簡單不易出錯的工作，生產效率得以大幅提升，汽車的售價也得以壓低。
不僅如此，福特還將員工的工時降至每天八小時，享有周休二日的福利，更大舉幫員工加薪，有錢有閒的工人們，下了班後變成了福特汽車的主要消費者，能開車兜風通勤、搬到郊區的大房子住，並提供子女更好的教育，進而促進了汽車的銷售量....其他的工廠目睹福特的成功，群起效仿。
中產階級就此誕生，他們一邊辛勤工作，期許能有更高的生活品質，也就是更多的消費，資本主義大行其道，與直覺相反的是，企業若要取得最大獲利，就要給予勞工足夠好的薪資待遇，這樣人們才有錢買東西。
乍看之下資本主義簡直雙贏且完美，這裡不得不佩服赫胥黎的遠見，當人們正在為工業化與資本歌功頌德之時，他已遇視了其中的風險，也就是人被物化 — 被剪裁成為「生產者」與「消費者」兩個角色的形狀。
生產線上講求的是效率，最優秀的生產者其實是不會犯錯、疲累、抱怨，沒有無謂情感的機器，這也是資本主義下模範員工的典型(前提是他們的工作還無法被機器取代)。為了獲得成功，如今很多人也以同等標準來期許自己，希望自己更有產能、效能，不會因為各種負面情感而「內耗」，不僅侷限在工作層面，而是對於整體人格的追求與嚮往 — 人們更欣賞這樣的人。
人們也崇尚「消費美學」，我們用所購買的商品來判定彼此的價值，從衣服、車子到房子，除了有形的商品外，無形的生活風格 —例如享受美食或旅遊假期，也屬於消費美學的一環。如今，社群媒體成為展示個人消費美學的最佳伸展台，從他人的關注與按讚中吸取自戀的養分。
總之，人們努力讓自己變得「優秀」，好將工作的效能轉換為收入，再把錢拿去度假玩樂，買好東西、好房子，以期讓他人欽羨、能對自己感到滿意，這就是我們稱之為「成功」的公式，但在公式以外的部分還剩下些什麼呢?在 <美麗新世界>探討的就是這問題。
●被設計出來的幸福世界
故事就是發生在福特632年，在新世界裡所採用的是「福特紀年」，福特已取代耶穌，成為世界的神。家庭已被淘汰，人並非由母親所生，而是統一經由人工方法大量孵育產出，為了效率與標準化，採用大量的複製人。透過基因與社會工程將人分為五個等級，最聰明的是阿爾發，從事高技術與管理工作，最低的則是艾普西榮，又矮又笨，專門用來幫人按電梯或去工廠鎖螺絲(可見當年尚未有自動化的概念)。社會穩定且和諧，所有人都適才適所，透過睡眠學習(重複播放某些句子)，人被徹底被洗腦，相信自己所在的就是最好的階級。
這讓人想到行為學派宗師Watson的狂言:「給我一打健康的嬰兒，在可以控制的環境中撫養他們，我可以把他們訓練成任何專業人士，無論是醫生、律師、藝術家，甚至是乞丐或小偷!」
這並非巧合，20世紀初期行為學派開始大行其道，書裡大量地運用了「古典制約」的方法將人改造，例如讓艾普西榮的嬰兒在接觸書本與花朵時予以電擊，徹底截斷他們對於知識與大自然的嚮往，好甘心重複枯燥的工作。
可別誤以為這是個壓迫的世界，相反地正是這些手段使人安於現狀，且有多種娛樂可供享受，好比虛擬實境的「有感電影」，或是駕駛飛行車到鄉間兜風等，人被訓練得熱愛消費，深信「修不如買」、「越補越窮」等觀念。人在工作時是稱職的生產者，在休閒時則是快樂的消費者，這個制度有如蒸汽機般順暢地運行著。
新世界致力於把所有不愉快給消除掉，讓慾望得到立即性地滿足，因此鼓勵人們雜交濫情，專情獨身反倒是不道德的，但人偶爾難免仍會感覺到苦惱(例如被同儕嘲笑時)，此時可以服用處方藥「酥麻(soma)」，馬上就能與外界隔絕，進入極樂的私人假期。
●野蠻人的質問
故事的轉折來自於野蠻人約翰闖進了新世界，他來自於仍有宗教、文學、與家庭制度的「化外之地」。他的母親原本是新世界的居民，因為意外被遺留在外，並生下了他，最終她帶著已成年的兒子約翰返鄉，不久後便病重了(這在新世界是罕見的，在醫療的協助下，所有人都健康年輕到60多歲，然後接受安樂死)，為了減輕痛苦，直到離世之前，她都在活在酥麻的幻象裡，雖然約翰就在母親身邊，她卻認不得人來，沒有機會說再見。
傷痛的約翰看到低階的複製人正排隊領取配給的酥麻，他憤怒地搶走他們的酥麻，並把仇恨發洩在這些不像人的怪物上:「你們喜歡當奴隸嗎? 喜歡當嬰兒嗎? 難道連身而為人的自由和意義是什麼都不懂嗎? 我就來教你們，不管你們要不要!」。
闖了禍的約翰被帶到世界管理者面前，管理者曉以大義，告訴約翰要建立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是多難的事，約翰說:
「可是我不要舒適，我要上帝，我要詩，我要真實的危險，我要自由，我要良善，我要罪孽。」
「事實上，你是在要求有不快樂的權利。」管理者說
「好吧，我是在要求有不快樂的權利。」
「還有變老、變醜和陽痿的權利、罹患梅毒和癌症的權利、找不到足夠食物果腹的權利...時時擔憂明天會怎麼樣的權利、被每一種無法言喻的痛苦折磨的權利。」
經過一陣沉默後，約翰最後說:
「這些我全都要。」
「隨便你。」約翰被逐出了文明世界。
●作為心理師的反思
幸福是什麼? 對約翰來說，並非僅是欲望的滿足與痛苦的消除，而是成為一個自由的人，擁抱不確定性，不惜去冒險、去品嘗人生百味，包含那些苦澀難以下嚥的，而正是這一切讓人感覺到自己活者 — 幸福真正的敵人不是痛苦，而是沒有感覺。
雖然這是小說中的世界，但我們是否也活過著類似的生活? 未經反思，就天經地義地順應著某種公式生活，即便在該框架下獲得成功，我們依然是自由的嗎? 去除掉生產者與消費者的角色後，人又該如何去認識自己，並衡量自身的價值呢?
這個故事值得我們心理工作者深思，心理治療的真正目標究竟為何? 是像酥麻一樣，把焦慮憂鬱給阻隔、帶走嗎? 痛苦難道全然沒有意義嗎? 所謂的自由，應該是心理治療所追求的目標嗎? 這些問題，我會在下一篇文章【心理治療的表向與深層目標】中探討。
PS1 赫胥黎的祖父是捍衛演化論的著名生物學家托馬士.亨利.赫胥黎，或許這讓他得以用更大的時間維度來看待人類的演進。
PS.2 Soma在梵文裡，是一種可以恢復精力並與神靈溝通的靈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