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無數種路線可以通往安全系統的實體機房,但我刻意挑了這條走廊。
人在情緒不佳的時候,似乎往往會傾向做出容易導致自己更不開心的選擇。這是否暗示,我們其實就只是有著過於強烈自我毀滅衝動的存在呢?那麼難道如同某些憤世嫉俗的思想家們宣稱的那樣,我們生來便僅僅是為了消亡嗎?
用指腹輕輕撫過牆面,我踩著直線緩緩前進,稍微一點偏移便會墜落。當感覺到碳化結構粗糙的觸感時,彷彿有股硫磺燃燒的焦臭味竄入鼻腔,高熱黑煙甚至燻到我雙眼酸澀泛淚。
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在鼓膜上無停歇的擊打著,於逝去過往凝滯住的那個細小狹縫間,泛起了漣漪。
基本上所有碎片和殘塊都被收拾乾淨了,待重新裝修上漆,一切又會回到如同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之前那樣。
無人將知道知曉真相──除了我。
發現到兩個波動守在機房門口,我恢復成普通步態並踩出聲響,讓他們察覺我的靠近。
「你們為什麼還在,沒有接到收隊通知嗎?」我掃過他們的肩章,判斷出是資歷淺的新人。
「少尉的命令是給巡邏隊伍和崗哨,所以……」其中一匹看起來年紀較長的黃金獵犬說道,顯然有些緊張。
「回去休息吧,要是任何人有意見,叫他們當面跟我說。」我安撫他們的焦躁,稍稍煽動一些疲憊。「設施已經封鎖,除了伯爵之外沒人有通行權限,不需要在這裡浪費人力。」大概是某種欺負新兵套路,但這種程度還不到需要干涉的地步,下次再和少尉暗示一下應該就夠了。
兩匹黃金獵犬對看一眼,似乎正無聲的商量。最後他們動作一致的向我敬禮,在我回禮之後便轉身離去,舉止間有股鬆一口氣的慶幸氛圍。
他們恐怕不認得我,但能讀懂我肩膀上的階級。
有時候,這還挺方便的。
我展開意識,確認附近沒有其他生靈以後,架起帶有迴避功能的拘束圈,避免任何不請自來的閒雜人等打擾。
讓門禁面板讀取印信,我接著輸入密碼──史密斯總是用同一個不會改。
「歡迎,伯爵大人。」電子機械音以平板的語調說道。
機房內部空間非常巨大,我走在好幾層樓高的電子元件之間,就好像誤入神祕寶庫的渺小存在。
保持處理器運作溫度的空調吹得我渾身發冷,比劃幾下構築出合適的命令式,使寒氣無法觸及我身體分毫。
即使如此,我仍不由自主的在雙臂上搓了幾下,嘗試讓自己暖起來。軍靴在金屬板上敲擊的空洞震盪,於死寂的室內產生太過響亮的回音。
「啟動安全模式,播放最新留言。」我聽見自己對終端下令。
即使已經知道內容了,但我想這種時候,自己可能還是需要重溫一些記憶。
「我知道你說過,除非萬不得已的情況否則絕對要盡量避免聯絡,但我實在忍不住──抱歉,恐怕是年紀大了,沒辦法像從前那樣灑脫吧?」
愛德溫的聲音帶了點鼻音,這次重聽才讓我注意到背景中微弱的歌聲。
「對不起。」
他沉默了好一段時間以後繼續說下去。
「我現在才真正體會到,原來被丟下的感覺這麼……痛苦。」
我確認轉角指標上的數字,拐過彎繼續向前。
「我不知道尼爾和那個白癡的詭計,你有沒有參一腳。但不管有沒有,我……」
他又停了幾秒鐘,然後是一段吸氣聲。
「我只想說,謝謝你們。你們給了我勇氣還有藉口,讓我說出自己的感受──差不多啦。」
愛德溫傻氣的乾笑著,他抓搔耳朵的畫面閃過腦海。
「我知道他會拒絕,但是……他並沒有。他告訴我……告訴我……」
我聽見吸鼻子的聲音。
「他告訴我,為了所有人,還有為了自己活下來。」
片刻無聲,愛德溫應該是暫時關閉收音功能。
「所以我想,這也是我能夠對你說的──為了自己活下來。」
又是無聲的幾秒鐘,然後愛德溫的聲音再次傳來。
「想說的話恐怕怎樣也說不完了吧?但我知道你懂的。」
我爬上梯子,抵達第三層。
「所以其實我只是想讓你聽聽看蘇洛寫的歌。他說之後會設計成能讓任何人都能填詞的模式,因此每首都會是獨一無二的版本。」
我左右張望,找到區域工作站。
「他要講述我們的故事呢!你沒辦法聽到完整的版本真是太可惜了,但我想,我會努力想辦法補上第四段的,這樣才會有全部的情節嘛!」
取得認證以後,我讓處理節點展開,柱狀的結構緩緩升起。
「差不多要進結尾的副歌了。雖然大家一直要求安可,但這應該是最後一次。」
我比出命令手勢,隱藏的插槽緩緩吐出來。
「希望你會喜歡,我的朋友。」
一段口琴吹奏的旋律,有點感傷,但更多的是盼望。
「……今夜在營火邊,各位舉杯共飲,聽我講述三個火槍手的故事。再讓我最後梳理一遍──他們如何奮起、如何閃耀,又應該如何被銘記。」
我將手探向胸前的暗袋,拿出了那張插滿電晶體的電路板。
「阿多斯勇敢果決、波爾多斯滿口髒話,而阿拉密斯則受到理性的祝福。」
這段害我不爭氣的笑了出聲。
「巨大橡樹下,我們的英雄踏上征途;歷經苦旅,空想終將能化為現實。」
誰知道光是要元老院配合演出,就用掉了我的修正權。
「於至黑之夜高舉火炬,召引有志之士聚集於光下,照亮通向未來的道途。」
小心翼翼的,我將電路板安裝到隱藏的插槽上。
「時光荏苒,枯黃的葉片會凋零,離樹的枝條會腐朽。」
看著插槽收回去,柱狀結構降下,我知道完成了。
「但我們應該要記住的是,深埋的種子會萌發,幼小的樹苗會成長!」
他的聲音似乎突然有點激動。
「最後,讓我們再次高呼三聲!」
我靠著背後的金屬欄杆緩緩坐下,覺得自己需要稍微休息幾分鐘。
「人人為我!」
仰起吻端,閉上雙眼,滾燙的淚水從兩邊臉龐滑落,最後滴在自己身上──寧靜的昏暗中,只有我清楚聽見了。
「我為人人!」
──《三個火槍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