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看了愛爾蘭作家 Claire Keegan 的小說《Small Things Like These》。這是一個很短的故事,背景設定在1985年聖誕前夕,一個勞工階級的父親在普通的生活裡,無意間接觸到一段被掩蓋的歷史。整本書的語氣平靜、內斂,沒有戲劇化的衝突,但讀完後卻讓我一直在思考很多東西。我一開始看這本書時,其實並沒有馬上察覺到與「Magdalene Asylums」有關的線索。我只是專注在主角身上——他對自己身世的追尋,他發現了某些線索,卻沒有選擇去相認,而是默默地承擔、繼續他的家庭生活。那份克制的情緒,那種對現實的沉默接受,讓我想起魯迅的小說。不是要震撼你什麼,而是慢慢地讓你意識到:你以為的平凡,其實藏著一種非常沉重的東西。
等到我後來重新梳理內容時,才驚覺故事裡提到的修道院、女子、洗衣房,原來是指愛爾蘭歷史上真實存在的「Magdalene Asylums」:那些被家人送去「懺悔」的少女,只因未婚懷孕、或者只是穿著不端,被社會與教會標籤為「問題女性」。她們被迫做免費的洗衣勞動,教會從中牟利,卻不給她們薪資,也沒有自由。直到1996年,這些地方才正式關閉,但其傷痕在很多人身上仍未癒合。
我有點羞愧。我居然自己沒從原文裡悟出來,而是要看資料(導讀有時候還是需要的),才開始意識到這些背景。不是我不在意,而是我一開始的閱讀方式,太以自己熟悉的角度去看了。我只在意主角的掙扎,而忽略了故事後面更深的社會批判。這種閱讀中的“盲點”,也讓我開始反思:我們在閱讀、在看展覽、在面對藝術與文本的時候,到底選擇了看什麼?又遺漏了什麼?
留一點盲點,讓思考有空間
我很常陷入這種認知盲點。一開始我只關注我能共鳴的角色或情節,卻錯過了整個社會背景。而這種選擇性閱讀的方式,很像我們日常生活中的選擇:我們傾向關注那些我們願意關注的,對不熟悉的、不想面對的,就視而不見。
這讓我想到之前看一個攝影展,展出的主題是「文明」,但我馬上就注意到那些照片中香港的場景——擁擠、貧窮、房屋問題。我作為一個在香港長大的人,對這些畫面是有情緒的,甚至會有點反感,因為我知道這些作品暫時的不只是文明,而呈現的方式既沒有回應社會問題,也沒有提供人生讓人討論的線索。但當我看到一件與西方政治有關的作品時,我卻沒有那麼多感受,旁邊的歐洲同學反而非常有情緒。
這讓我意識到,視角(perspective)是很關鍵的事——我們理解一個作品、理解一個社會議題,往往是透過我們的文化背景與經驗來選擇「看什麼」。這不是誰對誰錯,而是提醒我:我自己也有盲點,而我也應該在創作、策展或閱讀的時候,更有意識地留意這些盲點。

從一碗油潑麵開始的思考
構思感想的時候,我剛好在慕尼黑一家中餐館裡等自己的餐食。這家店剛開幕時,我吃過一次他們的油潑麵,那味道真是驚艷。麵條適中而彈牙、蒜蓉與香料濃郁、用熱油一澆,整碗麵瞬間升華。作為一位有中國胃的人,我對吃是很講究,尤其懂得分辨所謂“爆香”背後的技藝。但在家店裡,我只在開幕的時候吃到我真的覺得好吃的麵。
後來再去幾次,那味道就完全變了。麵變厚了、菜換成了西洋甘藍、蒜變少了、味道單一、湯底也沒那麼香。這可能就是是“商業化”的結果。當客人多了、成本高了,味道自然不再是第一位,況且外國人大概也吃不出區別。這其實也沒差,畢竟是一門生意。
但這也讓我想到,《Small Things Like These》說的也是這樣的事情。制度的冷漠、教會的剝削、社會的不公,從來都不是明目張膽的“邪惡”,而是藏在這種“大家都接受了”的日常中。就像那碗本來用心做的油潑麵,最後變成流水線式的食物,沒有人會為此憤怒,因為“這就是現實”。

Nobody cares,但我仍想保留善意
想到這裡,我心裡浮現的一句話就是Nobody cares。歷史的不公、制度的殘酷、食物的變味、藝術的誤解……這世界上有太多事情,其實沒有人真的在意。就像書中的那些少女、就像變味的油潑麵,沒人會為這些小事發聲,因為大家都太忙於生存、太習慣於合理化現實了。就有點像故事裡呈現的那樣。
故事的結局是主角發現了一切以後,也沒有什麼行動,就是“legitimeadly believed that they would manage”(我理解的寓意是只能希望一切會好起來)。我也因此在想,那我面對社會的一切,我該採取是什麼態度。我想我還是想保留善意,相信世界也有好的那一面。當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冷漠,我希望我自己不要也變成那個冷漠的人。
這本書沒有讓我有多麼覺醒,但它讓我更加清楚:在這樣的世界裡,我們還能不能保有一點愛、一點誠意、一點善意?如果有的話,那也許就是我仍然願意做一個「人」的證明。我希望,現階段的我,能記住:當 Nobody cares,我仍然想保留善意。在自己有限的能力裡,讓善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