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動門在我靠近時滑開,
又在我轉身後緩緩閉上。
這份剛好、這份不多不少的距離,令人心神嚮往。毋需問候,不必交換眼神,卻總能在恰當的時機讓出道路。那一刻,我幾乎覺得自己被理解了,結果下一秒,門毫不留戀地闔上;有禮、有界、無情,像極了此刻社會理的關係——為你開啟,也為你關閉。
我們活在一個極度講究「禮貌」的時代。
電梯裡點頭、收銀台前微笑、社交平台留言的表符,就像自動門的感應,流暢、準確,乾淨地缺乏溫度。
我們熟練地計算力道,操控著遠近,害怕太遠顯得冷淡,擔心太近引來冒犯,於是用禮貌,築起了一道透明的牆。
列維納斯說:「他者的臉孔,是倫理的起點。」
真正的倫理,不在於章程與條約,在於「面對」。
當我們直視一個人的臉,我們便被責任喚醒,是一種不可逃避的相遇;然而,如今的我們越來越害怕直視,眼神造成壓力、話語引發誤會,簡單的寒暄,都可能被當作侵門踏戶的打探。我們退回安全距離,用自動門感應關係,稱之為「分寸」。
但分寸,也可能是「隔閡」的另一個名字。
有位年長的婦人拎著滿滿的袋子,腳步緩慢沉重。超商的自動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她始終沒能跨過去。看到這一幕,我想到了人與人之間,有時也是這樣的卡頓。
我們渴望被接納,卻又害怕暴露自己的軟弱。
我們希望被理解,卻又不敢讓自己太過坦承。
倫理的起點,是他者的臉,而孤獨的起點,則是我們不再願意被看見的臉。
於是,我們以尊重之名,撤退到安全邊界,以體貼之姿,掩飾著疏離。「沒關係」、「你先忙」、「我懂的」⋯⋯這些語言就像自動門的感應器,偵測著情緒的風險,一但超標,便立即關閉;但,真正的理解,從來不是禮貌的產物,而是冒險。
你可能會受傷、會無助,會顯得不合時宜,可唯有這樣,才算是一種面對。
自動門開啟之前,你要先足夠靠近,不是嗎?
真正的倫理,是可怕的。
你不能假裝沒看見,不能只維持表面的善意,而必須讓自己被那張臉動搖。
真正的倫理,是不舒服的。
它不給你逃路,讓世界不再平順,讓我們不再那麼「自動」。
我曾經想過,如果自動門有意識,它會不會也感到疲倦?
每天數不清的人影靠近、離開,開合的節奏一成不變,誰也不會留下。它為每個人開門,也為每個人關門,它見過各種匆忙、各種猶豫、各種跌跌撞撞,卻從未被誰真正的「看見」——越想,就越覺得像自己。
現代化的城市裡,「自動門式的關係」正成為日常倫理,人對人開啟禮貌的縫隙,卻從不真正讓誰常駐。不惡意、不冒進,但也不溫柔,讓我們看似被接納,實則被隔離。
天空沉沉地喘息,光線慢慢地皺起。
玻璃蒙上濕氣,風的潮味趁著自動門的開啟,鑽入室內。
我望著那道門:「它跟本就是我的心。」
每當有人靠近,就機械地打開,當對方離去,又慢慢關上。片刻的駐紮與表面的平靜,讓開合之間成了一種反射,而不再是選擇;不是沒有人靠近,而是再多的靠近,也無法真正的「抵達」。
他者永遠在外,而我,永遠在裡。
我希望自己,能像舊式的手動門。要開啟,請用力推,要關閉,請回頭拉,那樣的接觸有摩擦、有痕跡,失禮地很真實;而自動門的便利,帶走我太多的意志了。
它讓距離無需思考,讓拒絕變得理所當然。
它讓我們越來越懂得如何優雅地分開,
卻越來越不懂得如何笨拙地相遇。
如果所有門都對我自動開啟,
那我又該如何,
才能在門裡留下直抵心窩的敲響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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