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注力協定》閱讀筆記(四):所有動機都來自對於不適感的逃避?〉2025-12-15
在先前的文章中,我們提到,尼爾(跟隨琺格教授的腳步)認為科技雖然有令人分心的一面,但也有讓人建立良好習慣的一面。他引用當代法國文化理論學者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所謂「發明船隻的同時,也發明了船難」做類比,認為科技創造的風險,更像是其改善人類生活之餘的副產品。
在尼爾看來,比起執著於「科技讓人分心」的敘事、或討論對科技的全面管制,更重要的事情是去思考,當個人不停分心時,他的內在究竟需要什麼?或者說想要逃避什麼?
讓人分心的事物自古以來都存在
尼爾完全同意現代世界充滿各式各樣新奇有趣的玩意,而且其中一些設計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分心。但作為分心物,「手機」並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在手機誕生之前,人們譴責電腦與電視入侵生活、讓大腦停止思考。再早一點,電話、漫畫書、收音機廣播都承受過這樣的罵名。在柏拉圖《對話錄》中,蘇格拉底甚至批評過「文字記錄」,認為這種無法調整、補充的「語言複製品」會讓依賴他的人疏於記憶、思考能力變得退步。
尼爾舉這些例子不是要說手機的問題沒那麼嚴重(雖然我認為他一定程度還是弱化了手機--這個幾乎變成延伸器官的隨身設備之特殊性),他想表達的重點在於:
「分心」不是這個時代獨有的問題,而是與人類自古以來的物種特質息息相關。不談論引發我們分心的內在驅力,就算移除手機與電視,我們還是會找到別的東西將我們拉離自己真正的目標。
錢斯教授與「Striiv智慧型計步器」
一個可以很好地說明科技產品兩面性的例子是柔伊.錢斯(Zoë Chance)教授的故事。這名在耶魯大學管理學院教授「影響力與說服力」課程的教授,在TEDx上分享了一段她自2012年起,對一款計步器裝置成癮的故事。
這款出自於矽谷新創公司的「Striiv智慧型計步器」,在智慧型手機出現但尚未完全普及的時代,以「你口袋裡的個人健身教練」的行銷定位,在短時間內席捲了市場。如果你上網搜尋,還能找到宏碁集團創辦人施振榮當年分享的,關於這款產品的正向心得,認為這是一款有益企業員工健康的科技產品。
一開始,錢斯會接觸這項產品是因為那與自己的研究相關,但等到她回過神時,她已經完全停不下來,無論是工作、閱讀還是吃飯,她總是不停地在工作場所和家中來回走動,甚至是在和家人談話時也沒有停下來。一段時間之後,就算沒有在走路,也感覺自己時時刻刻都在數著步數、以及那些步數能換到的虛擬積分。
在那場演講中,錢斯教授講述了一次讓她「意識到問題」的關鍵事件:在一個早就完成「走路目標」的晚上十二點,她正在刷牙、準備上床睡覺,此時計步器向她傳來了一個誘人的「快閃挑戰」,告訴她只要爬二十階樓梯,她就可以得到三倍分數。
這很簡單也很划算,只要走到地下室再走回來,來回兩趟就可以完成。然而當她花了幾分鐘快速完成這件事後,計步器又提供了另一項挑戰,鼓勵她再多爬四十階,分數又可以再提升三倍……
於是,她從半夜十二點到凌晨兩點--她原本已經要睡覺的時間--連續爬了超過兩千階的樓梯,這甚至意外弄傷了她的脖子,以至於她被迫在接下來的時間停止她的步數挑戰。但這次受傷也給了她一個反思的機會,看見這個看似健康的產品,對她的生活造成了什麼問題。
你是在追求?還是在逃避?
錢斯教授事後將這個計步器形容為「口袋裡的魔鬼」,引誘你不停地走路。並在那場演講中,分析這款計步器做了哪些事情、滿足了哪些對人類而言重要的目標,以至於如此令人難以抗拒。
但尼爾不這麼認為,他覺得問題不在計步器,動力的關鍵也不是人的「追求」--譬如追求健康或追求成就感,而是想要解除、或者逃避不適。
他認為不管是電視、垃圾食物、香菸、社群媒體還是計步器,都只是我們分心的表面近因,真正使得我們不停分心、不停沉迷的,是某種內在的不適感,它可能關連到一些巨大的痛苦、現實危機或者難以擺平的心理壓力。
在與錢斯教授的信件往來中,尼爾打探到了一些TEDx演講中沒有完整提到的事情。在Striiv成癮的那段日子裡,錢斯教授正面對著菜鳥教師的巨大壓力,當時她有嚴重的掉髮、失眠、心悸等問題,而且婚姻也出現危機。
她和她的丈夫希望能夠在同一間學校一起找到教職,但這個機會非常少。婚姻出現狀況的壓力,也讓她更加蠟燭兩頭燒。在與尼爾的信件往來中,錢斯教授承認自己把Striiv計步器(與挑戰)當作一種應對壓力的方式,並且承認:當時的自己是在逃避現實。
尼爾認為,智慧計步器在這裡扮演的角色和酒精、藥物、社群媒體沒有本質的不同,都是人們想要逃離痛苦與壓力--譬如錢斯的就業問題與離婚危機--時的出口,如果沒有真正面對這些現實造成的心理原因,就算戒掉了計步器,還是可能會迷失於其他的分心物件。
一定程度上,我們會同意尼爾說的,面對內在壓力和現實問題,是真正改善生活狀態的關鍵。但是,事情很可能不是尼爾談論的那麼單純。下一次,我們會討論那場TEDx演講的其他段落--那些尼爾刻意不談的段落,重新思考錢斯教授的故事以及她原本想談論的主題。
並思考一個更深層的問題:錢斯教授有「錯用」Striiv嗎?當人們使用這樣一種用來養成好習慣的科技工具時,究竟是在做什麼?透過這種操弄養成「好習慣」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