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瑞邊境的農場上小住時,我的工作之一是每隔幾天,去鎮上的烘焙坊要滯銷的老麵包,當作農場動物的飼料。
客人上門只買剛出爐的新鮮麵包。隔夜麵包就像機票,過了起飛時間就沒人要了。
富含精糖、奶油、牛奶、雞蛋的白麵包不適合動物吃,所以我來來回回用三輪推車搬運了這輩子從來沒看過的各式黑麵包。
我也順便學會了一些麵包單字,發現做麵包一定要照本宣科、按部就班,不然就不能冠上這款麵包之名。即使外觀神似,只要比例、食譜不一樣,按照法規就不能亂叫,據說登記有案的起碼有上千種,極具特色。
德國地處小麥和雜糧的交界,麵粉加入黑麥、大麥、燕麥等等雜糧,無數種排列組合,造就出德國人引以自豪的黑麵包文化。一板一眼的德國人做起麵包,自然有板有眼,2014年德國政府更依據聯合國《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將麵包文化列入國內的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小麥與雜糧的交會,讓德國產生出自傲的麵包文化。
麵包執照和糕點執照是不同的,糕點常有女人染指,而麵包烘焙多半是男子漢的神聖領域,當別人好夢正酣,虎背熊腰的師傅們就開始漏夜揉麵,費時費力,遠從中古世紀就有職業公會。
烘焙坊的孫女安娜說:「揉麵需要腰力和臂力,在機器發明前,做麵包是父傳子、子傳孫的工作。」
安娜剛從法國學完甜點回來,夢想在鎮上開一家甜點咖啡廳。她在父親、祖父補眠的時候,負責顧店,和我用英文閒嗑牙,對德國人來說,英文還是比法文容易多了。
老師傅做出來的黑麵包,就是一塊可以啃咬的傳統文化。
安娜倒出一大堆滯銷的黑麵包,我嘆道:「這麼多種類。真了不起。」
「對呀,只用雜糧粉和麵粉、水和酵母製成。」
「就這些?」
「沒別的。」
「真的?」
「時間,還有時間。沒耐心就沒好麵包。」
麵包是德國人主食,也是可以啃咬的傳統文化。
安娜常把試驗中的甜點帶到農場給我們試吃,看我在穀倉前用機器把麵包切成小塊,將麵包屑散在地上,成群的雞鴨鵝蜂擁而上,好不快活。
安娜打趣:「小心呀!糖果屋童話裡,麵包屑被鳥兒吃完,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回嘴:「我不信漢斯和葛蕾特真的丟麵包屑沿路作記號,他們家窮到連小孩都養不起了,吃的一定是硬梆梆的隔夜黑麵包,絕對不是軟麵包,黑麵包磚塊似的,連我也必須用小刀切,小孩的手怎麼剝得動?再說,如果要認回家的路,沿路攀折花草、甚至在樹幹上作記號,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怎麼會笨到把僅有的麵包丟在路上呢?」我問。
安娜說:「童話不是給小孩子看的,那是反應了集體潛意識的民間傳說。」
德國人注重腦袋、不注重胃口是出了名的。童話快樂結局裡的大宴席頂多就是幾句「從沒來見過的山珍海味」草草帶過,唯獨我覺得糖果屋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在講口腹之慾。
出於飢餓,繼母慫恿父親把小孩丟棄,出於飢餓,小孩拆下巫婆的糖果屋大嚼,而巫婆抓小孩不為別的,就是要養胖打牙祭。
所有的角色都像動物一般,被最原始的飲食本能驅動,而不是抽象的虛榮、志向、愛情、好奇、野心。
用蛋糕甜點搭成的糖果屋,哪個小孩不會印象深刻,口水直流?
安娜說:「麵包,在宗教上代表耶穌聖體,對我們德國人來說,麵包是每天日用的食糧,神賜的生命,代表道德,代表父神的權威,父土的國魂。」
「那糖果屋呢?」
「糖在古代是昂貴的舶來品,甜點代表奢侈的耽溺和危險的誘惑,試探人性的弱點,誘人犯罪,陷於兇惡。」
於是,一旦最後一小塊麵包屑被野鳥啄食殆盡,偏離日常的軌跡,魑魅魍魎現形,群魔亂舞,妖氣衝天,一棟糖果屋赫然聳立在黑暗森林裡。
亞瑟・拉克姆筆下的《糖果屋》插畫。
我說:「我們亞洲人米飯吃慣了,喜歡柔軟的口感,我只愛吃加了大量牛油牛奶白糖、用細麵和出來的白麵包。」
「就像點心一樣。」安娜說。
我說:「沒錯。麵包對我來說不是正餐。」
餐餐吃飼料般粗糙的黑麵包,特別那股天然酸味,實在消受不起。歐洲氣溫低,麵包可保存,餐餐配上火腿起士,竟毫不煩膩。夏天還好,天寒地凍吃冷食我會哭。
「麵包傳到亞洲時,是專門給上層階級消費的精緻西點,當然用得起牛油和細麵,歐洲庶民賴以維生的黑麵包反而少見。小麥進入台灣的飲食,是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美援,源源不絕,用不著混入五穀雜糧。」
「而標榜健康自然的歐式手工藝麵包,要等到民智已開,生活水準提高,算算也不過這十幾年的事吧。」
麵包在東亞,仍有「精緻西點」的印象,和歐洲平民主食的文化傳統有所不同。
安娜說:「老一輩的德國人出遠門都要帶幾塊家鄉的麵包,就怕吃不慣。但是,唉,你最清楚我們店每天滯銷多少麵包,年輕人不那麼講究風味口感,機器製造的又便宜。做傳統麵包,吃力不討好。」
「我想開法式甜點咖啡廳,更讓我爺爺痛心疾首。」
我說:「彷彿大家都被糖果屋迷惑了………對吧?」
「也有人說這個故事,反應了女人的陰暗面。」安娜說。
這讓我有點感冒:「哪有?這個故事唯一的英雄就是葛蕾特,勇敢強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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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