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ndy:
沒錯,我想我們都是想活得瀟灑、不願被束縛的女孩。從國小的中高年級開始,母親就常聽我說「我最受不了被管!」尤其當較為嚴厲的父親與我劍拔弩張時,我的媽媽常得耐心聽我抱怨,在中間當調解人。我總是對母親說,明明老爸的期許——保持好成績、考上好學校——也是我想要的,表現不好時,我自己最懊惱,但每次距離滿分少個一兩分而被父親責備時,我的感受除了更加難過,還多了一層憤慨,因為這樣一來,我繼續努力讀書,好像不是為自己,而是被父親所逼,「成功」變成父親的功勞,而非自我要求的結果。
是的,我的「不能被人管」,不僅代表不想被人逼著改變人生方向,甚至,連別人「管」的方向跟我要走的相同時,我仍不願接受。我相信好勝的
茉莉.布魯 本人,一定理解這種感受。
但最諷刺的是,原以為那些自我期許都是我真心想要的,卻沒意識到真正禁錮自己的,是社會的眼光。回頭想想,那些「讀好大學的好科系、找好工作」的渴望,並不全是聆聽自己心聲與熱情的結果,而是理解現實社會的狀態與階級,並考慮技術能力的優勢後,思考「如何把我放進這個社會裏頭屬於贏家的位置」,正好如妳所言:「不能免俗地,在某些眼光裡掙扎向上」。這就是我過去曾忽略的框架,或許也是很多人的框架,若在學生時代越接近社會價值觀定義的「成功」,就越難脫離這類隱形枷鎖。
我父親頗認同傳統社會價值觀,而且依據那些目標嚴厲要求我。在觀賞
《決勝女王》 時,看見茉莉.布魯之父在雪地中要求女兒繼續練習滑雪,不能休息,要她別當弱者,我感到很熟悉。
小時候,我父親是第一個跟我討論政治、經濟、社會、國際情勢、哲學、人生觀的人,我人生第一次問出「我」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為何我會感覺到「我」,就是向父親問的。像這樣被當成大人一般做智識交流,一同討論重要議題,是我非常喜歡的。然而到了小學二、三年級,父親開始對作業與成績斤斤計較,我考試常常拿第一名,但這並不代表父親不用罵我,而是當我偶爾拿第二名時,會被檢討得很慘。我最害怕的回家功課是作文,因為那代表當天得很晚睡,我可能得交上第七、第八、第九次的作文給父親批改,他都還是不滿意,總是用紅筆在稿紙上寫滿提點,要我一遍遍再修改;另一個害怕的作業是美勞,我非常不擅畫畫,永遠畫不出夠格的作品,但他不願讓我隨便交差,因此我要一遍遍修改草稿,一遍遍看他不滿意的臉。直到今天我都還深刻記得,當年我曾為了畫個小女孩拿著掃把掃地,畫到超過睡覺時間很久了還是畫不好,父親罵了千百次也沒有用,索性幫我在圖畫紙上用鉛筆畫好草圖,沒好氣地叫我自己拿去描邊上色,我永遠記得他失望透頂的表情。長大後我很排斥畫畫,很難分得清是我真的連鬼畫符都畫不出來,還是打從心裡害怕畫畫這檔事。
待歲月流逝,隨之而來的是青少年叛逆時期,父母長期的爭吵與意見不合(我常常站在我媽這邊),以及我與父親對政治、經濟、價值觀的看法漸漸相左,久而久之,父女之間失去了有效溝通的能力。明明都知道彼此很愛護、關心對方,但實在難以交談,太容易擦槍走火。大概就像電影
《淑女鳥》 的母女吧,開場那幕戲,母女兩人在車上聽完了有聲書,「不用交談」的防護罩消失之後,才聊了幾分鐘就啟動雙方的武力系統,大吵一架,鬧到女兒跳車。看到那幕我手忍不住拍了大腿一下,想著「唉呀,當年怎麼沒想到,我也可以跳車的呀!」
因此,在我父親去世近十年後,看到《決勝女王》的父女交談的我,實在百感交集。雖說這對父女在紐約中央公園滑冰場如此遇上,實在巧到令我非常出戲,差點要對
亞倫.索金 的劇本大翻白眼,但他們對話的內容,完全蓋過了瑕疵。那段對話,表面上的包裝,是父親在給女兒「心理分析」,看似要替茉莉.布魯解決人生的結,但我看見的,是一個愧疚的父親在道歉,用他的語言,用他說得出口的方式,告訴女兒「我做錯了,對不起,我當不了妳的英雄」。像她父親這樣崇尚「堅強」的男人,要承認自己不是英雄、無法成為女兒榜樣,實在太困難了。因此當年知道女兒看透他後,寧可選擇逃避,利用疏離與殘酷的態度,與女兒保持距離,讓他不用面對自己。
直到這場交談,父親終於可以承認自己的軟弱,所有溝通管道突然又開啟了。他接著坦承在書中讀到女兒被黑道痛毆,令他多心痛、無助,在這一刻,被心理治療的對象是父親,他面對了躲避多年的痛處,承認自己不僅不是英雄,連想保護女兒都做不到。多年的父女相怨,原來只是因為情感的溝通渠道被罪惡感卡住了。
看完這幕,我慶幸的是,在我父親去世前兩天,也恰巧有個簡短、莫名其妙的交談,在「我的人生」這場電影裡,當時看來也是突兀地讓人出戲,回顧起來卻再合理也不過,並且重新溝通了我與父親的情感。那是個星期五晚上,我爸特別開車來我公司接我下班回家,這並不常見,平常都是我自己回去的。當時在車上,只有父女倆,少了我母親居間當緩衝,氣氛頓時有點尷尬,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怕隨口聊天發展成吵架。突然我爸開口了:「不管怎麼樣,我要妳知道,一切都沒有關係了。」我愣住,只回了一聲「啊?」他繼續說:「我們平常講的那些啊,支持的啦反對的啦,那一些,都沒有關係,那些都不重要,我要妳知道我不會在意。」我實在不懂說這些的意義是什麼,後來話題就轉到其他瑣事了。
兩天後,他心肌梗塞走了,一切發生得很快,我人在外面,待趕到醫院已經來不及見最後一面。那時我回想起與父親的奇異對話,突然領悟到,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訴我,他愛我,他也明白我愛他,過去的爭吵都不重要,他不在意,希望我不要有遺憾。
我不曉得那個冬天,從來不敢驗血、做健康檢查、非常怕去醫院的他,是否已經感受到身體特別不舒服?是否隱隱預見這樣的結局?無論如何,我感謝他先在車上講了那段話。實在不敢想像,如果沒有那段話,我要怎麼面對他的生命戛然而止?怎麼接受長期的意見相左都沒能有個和解,就天人永隔?我會多麼惶恐心痛、怕他不知道女兒對他的愛與後悔?
有時候,要說「我愛你」真的很難。尤其對於想維持「堅強」形象的人,談愛太困難。我們寧可叛逆、互罵、冷戰,也無法向對方先示弱,承認「我好愛你、我好需要你」。《決勝女王》的好勝父女檔,讓我看見自己與父親的影子,還有我們的溝通障礙。
現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決勝女王》的父女情對我不僅是精采戲劇,也是警示,我不曉得跟孩子們可以每天高喊「我愛你」、「馬麻我要抱抱」的肉麻期還可以維持幾年,但希望過了這階段後,我仍能有智慧保持彼此溝通管道的暢通無阻。
Sandy,不知道妳與家人的相處有沒有如此戲劇化(笑),我們都走到了人生的中點,從孩提時代的家庭,轉而有自己的家庭,脫離父母的影響而蛻變為自己的主人,看待親情也有新的視角與態度,回頭看父母,想法與從前大不相同。不曉得妳是否也有類似的感受?此外,我也非常好奇,台大法律系畢業的妳,觀賞《決勝女王》的司法攻防,會否看見更多專業、有趣的觀點?
Lizzy
Lizzy:
看到這句話:「不知道妳與家人的相處有沒有如此戲劇化(笑)?」我在電腦前笑了,當然有,我親身參與演出的親情倫理母女戲碼,一上演就是 30 年。在最熱烈上映的那些年,一部
柏格曼 的
《秋光奏鳴曲》 ,看得我眼淚決堤。
親密與傷害、在意與冷漠、體諒寬恕與劍拔弩張,這些來來回回的情緒和反省,那些母親與女兒間的期待與埋怨,我自認再熟悉不過,但一直以來,我鮮少與人談論細節,因為「我懂她但是我總是無法討好她」這樣複雜的情緒,要我從哪裡開始說起?
一部電影可以讓我們開啟家庭與親情的話題,《決勝女王》真的是一部好電影。
從小,我的母親對我有很多期待,在她眾多的期待裡,有些期待很天真、有些期待很嚴厲、有些期待很不可理喻、有些期待其實是一種依賴。學業的要求不必說了,順從也是必須,接受「乖巧永遠比不上樓上的甲,優秀永遠比不上隔壁的乙」的指控也是應該的,接受她「此物件是否為垃圾」的唯一判讀標準也是不可忤逆的(所以最好不要隨意蒐集東西,因為會被當成垃圾清掉)。
心情好的時候,我尚能冷靜地區分母親期待的種類,以釐清我在她心裡的位置,我也能辨別「一直嫌棄我買的東西但又一直要我幫她買東西」是一種可愛的依賴。然而,心情差或是疲憊的時候,期待的加總就變成了不可承受的總和。咆嘯、嘶吼、流淚是常見的老梗,我似乎是一個缺乏創意的演員。但是戲劇化一場後,我也常會再花兩倍的時間指責自己:「我怎麼可以嫌棄我的父母?畢竟他們生下了我/畢竟他們讓我不愁吃穿/ 畢竟他們是我的父母,我應該要孝順他們。」
三十歲左右,我開始接觸星座分析,星座分析師看著我的星座命盤,淡淡地說「妳的母親之於妳,是一位嚴厲的教官」。我簡直嚇傻了,我感受到雙重的震撼:一、明明應該是早於我出生的母親,竟然出現在我的星座命盤裡?二、我以為這輩子總有機會可以改善的母女關係,可能無法改善?
分析師看出我的驚恐,跟我分析道:「從靈魂學的觀點,是妳的靈魂去找妳的母親。也就是說,妳希望有這樣的母親。」沒有最震撼只有更震撼,震撼此時已經來到新高點!我為什麼會渴求身邊有一位嚴厲的母親?「妳善於自我鞭策,因為妳總是覺得自己不夠好,而這個念頭主要是源自於妳母親的標準很高」,「有一位控制狂的父親或母親,其實是邁向自我實現的捷徑。這些人很少自滿、善於反省,而且懂得規劃人生。」
妳瞧,寫信的有趣之處就在這裡。上一封信我透露的自己,彷彿為這一封信鋪了個梗。
我不敢說星座學多麼偉大,但這位星座分析師的話,實在太療癒了。那些話,讓我開啟了另一個視角觀察我和母親的關係,也讓我不再時時懷著敵意看著她。心隨念轉,我也終於看清自己其實早已不再是那個世事要依賴母親的小女孩,三十歲的我,何必再用小時候迎接聖旨的心情,去聽、去分析我母親的每一席話?
就像妳說的,「我們都走到了人生的中點,從孩提時代的家庭,轉而有自己的家庭,脫離父母的影響而蛻變為自己的主人,看待親情也有新的視角與態度。」我很高興此時的我,已不再糾結。算算我辭演親情倫理大悲劇的年紀和時間點,跟茉莉.布魯的時間點真的很像。
嗯,接下來讓我從右腦切換回左腦,談談《決勝女王》的法律劇情。先說好啊,我畢業後大轉行,所以能談的只是外行人的熱鬧,說不上門道。
對我來說,《決勝女王》的司法攻防,最有趣之處在於只有「攻」沒有「防」。
在美國,需要 FBI(聯邦調查局)出動的犯罪,層級應該要高到像恐怖攻擊、反間諜、組織犯罪、跨洲犯罪和白領階層犯罪⋯⋯等層級。而 2013 年,17 名荷槍實彈的 FBI 探員無預警地出現並逮捕她,指控茉莉.布魯洗錢與非法經營賭博。
在那個時間點,其實 FBI 和聯邦檢察官手上並沒有什麼明確的證據能證明對茉莉的指控,只因茉莉的牌局有太多大咖還有俄羅斯黑幫出沒,FBI 和聯邦檢察官嗅到「可能的」犯罪血腥味,想用慣用的手法「釣出更多大咖」。
什麼是慣用的手法?首先,聯邦檢察官以「沒收不法所得」斷絕嫌疑犯的錢財。哪管她的錢是來自抽成還是小費,先通通沒收,增加茉莉.布魯經濟上與心理上的壓力。
再來,聯邦檢察官可以動用「證人刑事豁免權制度」,利誘嫌疑犯當證人,只要和盤托出共犯以及對共犯不利之陳述,就能免除該刑責,常見的目的是瓦解組織性犯罪。在影片中,就連律師都加入勸說的行列:
律師: There’s a new offer on the table. Complete immunity(證人刑事豁免權制度)if you hand over the hard drives. 茉莉 .布魯: You’ve seen what’s on those hard drives. Families, lives, careers will be ruined.
在談話過程中,律師給過茉莉一個新的提議:「交出硬碟,我保證妳完全的刑事豁免。」(多麼誘人的提議啊!保證沒有刑責,被沒收的錢還能全部要回來)
茉莉在此,斬釘截鐵說她不能為了自己,出賣其他人,因為出賣的不只是人名,還包括他們的一生、他們的家庭和事業。
律師: Why are you in this alone? Where are the people you’re protecting by not telling the whole story? 茉莉 .布魯: It’s not their names I’m protecting, Charlie, it’s mine. 律師: Tell me why! 茉莉 .布魯: Because it’s all I have left! Because it’s my name!
律師不解茉莉為什麼這麼固執。他質問茉莉,妳是孤軍奮戰啊!妳選擇不說,然而(在這種時刻)妳悉心保護的人們又在哪裡?
茉莉說,事實上,我不是在保護他們的名字,我在保護的是我的名字,這是我唯一剩下的東西!
為什麼說只有「攻」沒有「防」呢?
茉莉只承認自己非法經營賭場,完全沒有其他討價還價的策略。一般人縱使內心自覺坦蕩(我只有不法抽佣,並沒有涉入任何洗錢等不法事情),但是面臨被 FBI 和聯邦檢察官懷疑的不利情況,多少還是會有「我是不是不小心捲入了什麼事件」的恐慌,進而進一步配合司法的調查與提議。
只在一個定義問題上,茉莉提出了異議。「我被控觸犯的法律,定義賭博是一個對機率和運氣下注的遊戲。」「是的」,律師回應她。茉莉不認同:「玩撲克不是賭機率和運氣,撲克是個需要技術的遊戲(game of skill)。」(電影裡的 Poker 專指
Texas hold'em 德州撲克 )
茉莉.布魯的「不防」,幸虧碰上了熱血的律師,他對心有偏見的聯邦檢察官,陳述了一個良民版的茉莉,儘管這個良民版茉莉跟茉莉光鮮的外表很不搭。「我的當事人只要隨便拿出一點硬碟內容餵給八卦雜誌,就能交換到鉅額的財富。連這樣的事情都不做的人,你們竟然要控訴她從事其他不法的勾當?」
我認為茉莉對自己最精采的辯護,是來自她跟律師女兒初次見面時的對話。
「你知道有多少女巫在塞林鎮(Salem)被燒死嗎?」(17 世紀的女巫審判) 「多少?」 「沒有半個。女巫不是被燒死的,那是一個迷思。女巫是被吊死的。」
這個精采的辯護,很湊巧地也可以形容我對《決勝女王》的另眼相看。原本以為這是一個撲克女王的另類勵志片,最後發現這是一部賺人眼淚的父女情深片,而這個措手不及與出乎意料,比想像中的還要美好。
也如同我們通信的這些時光。 : )
Sandy
(全文《決勝女王》劇照提供:采昌國際多媒體)
Sandy Yu,台大法律畢,大三大四因為地利之便,幾乎天天向國家電影資料館(現在的國家電影中心)報到。
畢業後做過媒體業務、外商公司品牌經理、現任零售業採購處資深經理。喜歡寫作,相信寫作是一種對翱翔的渴望,搜尋「瑪戈的部落格」看最新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