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高跟鞋與黑咖啡

「咯咯…咯咯…」那永遠縈繞在我腦中的高跟鞋聲，就像是我站在妳面前，那顆因為難以啟齒的情感，跳得紊亂又急促的心跳聲。

那年秋天的溫度異常，彷彿就像飢餓許久的老虎，因胃底灼熱翻騰，暴躁地向周遭任何物事做出無力的抵抗。也是大家都還在為了學測，水深火熱的那段日子。

「就快要學測了，大家多多加把勁！我可不想看到大家考完試都愁眉苦臉的樣子喔！」

在身為學生的我的心中，老師雖然以一種完美主義的女神形貌供奉在神壇上，但老師有時對學生的過份關懷，透露出誤入世俗紅塵的一抹煩惱，讓我對老師總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吸引力。

不知道是因為家庭環境或是性格缺陷的緣故，讓我的外貌總略顯老成，也常因這種超齡外表，別人總是給了我過高的期待，但事情往往不朝理想的方向發展。

除了外表之外，我的想法似乎也不太擁有同年齡層小孩該有的「勇敢」。面對任何事情都無法展露好奇心，以避免麻煩為最高原則，對打破原有習慣的人事物總是退避三舍，也沒有這個年紀應該擁有的天馬行空。

這樣性格的我，與同學的相處總覺得格格不入，從同學間的耳語當中，也多多少少聽到讓人沮喪的事實。

「他超奇怪的，跟他講話都要理不理的，不知道在跩什麼。」

但也因為這種性格，讓我與比我年長的人交談、相處，總顯現得過分「正常」以及「流暢」。我想，這也是一種代價吧，一種天生背負長大罪名的代價。

「老師好，妳又換了一雙高跟鞋了喔？從遠遠的地方就聽到妳的聲音了，哈哈！」

「對啊！這樣也被你發現！妳是不是在跟蹤老師啊哈哈！」

我與那位老師的相處就是那麼自然，如果要我用「您」來稱呼這位老師，總覺得過度諂媚、虛偽。

「老師妳一天都喝幾杯黑咖啡啊？」

「一天至少兩杯吧！你不要學大人喝黑咖啡，小心會長不大喔！」

我心想，「黑咖啡不就也只是一種比較苦的飲料而已嗎？哪有分大人或小孩啊？」

她看我臉部表情略顯尷尬，於是略帶微笑地伸出那纖細到恰當好處的手指，像是深怕小動物受到過度驚嚇似地拍拍我的肩膀，試圖讓氣氛和緩。當下，時間彷彿以一種具體固態的形式，收進了她眼尾收藏時間，有深刻紋理的木盒當中。時間停止流動，我，也只想永遠停留在這時空維度當中。

每次老師以這種類似哄小孩的方式，使我淺薄的自尊心得以安身立命，我總覺得心裡暖暖的。

後來回想這段與她的談話，才發現自己與老師的距離是多麼遙遠，內心膨脹盈滿的美好想像，也許早在當時已被她築起一道高牆，把不切實際的我，流放在原本就該屬於我的貧脊草原。

我們之間的關係起了變化。

在一如往常的放學之後，我一如往常地奔向老師辦公室的外頭，一如往常地等著老師收拾包包，一如往常地陪著老師一起走出校園。

老師依舊穿著她那雙與她腳型嵌合地恰當好處的黑色高跟鞋，手上拿著一早買來提神的黑咖啡，走在楓葉颯颯的校園當中，彷彿像是一隻水鹿踩著純潔無染的鹿蹄，緩慢優雅地走在撒著星光的銀河森林中，嘴中啣著沾滿晨露的嫩枝的樣子。

忽然一個踉蹌，妳跌倒了，高跟鞋也從腳上脫落，豎立在冷冰冰灑滿黑咖啡的柏油路上。

我第一時間先把老師攙扶起來之後，馬上把高跟鞋撿起，接著自告奮勇般地蹲下，以殉道者的決心，幫老師把那雙高跟鞋穿上。看著老師那塗抹著火紅色指甲油，骨感嶙峋的腳，心中不免顯現出一絲羞赧之情，以及某種類似打破社會道德約束的罪惡感，逐漸向我襲來。

我抬頭望向老師，老師由上而下瞥向那整臉燙紅的我。

「沒關係，我自己穿就好了。」老師帶有一點尷尬的語氣說道。

「老師，對不起。」也不知為何，我當時就脫口而出這句道歉。

後來走到校園門口的這段路，我跟老師一句話都沒說，連說聲再見都沒有。

從那一次「意外」之後，老師不僅沒有跟我在私底下說過話，在學校走廊上看到我，也只是禮貌性地微微點頭，如此而已。學生身分的我，也只能以某種既定的應對方式，向老師點頭回應，換來兩雙眼睛從交叉到平行只不到一毫秒的轉瞬。

你知道這代表了些什麼。

學測考完，成績不如預期，只好繼續準備指考。準備指考那段在補習班的日子，只要聽到高跟鞋的咯咯聲，心跳就會撲通撲通地加速，目光胡亂地掃射，好似只要努力尋找，就能獲得一次不期而遇的奇蹟一樣。

「努力準備指考，不要胡思亂想。」總是在徒勞一番後，換來自己內心深處的哀求吶喊。

日子還是得過，你總是能找到讓日子過下去的方法，但比考上心目中理想的大學還難就是了。

大一剛開學的時候，聽學長說第一個禮拜都可以不用去上課，但我還是去了。去了發現學長說的對，去便利商店買了一個鮪魚御飯糰還有一杯冰美式，悻悻然地回到宿舍。我百無聊賴地待在宿舍，滑著臉書，一口飯糰，一口咖啡。

「這樣配好難吃，不知道是飯糰的錯，還是咖啡的錯。」嘴裡抱怨歸抱怨，還是把飯糰吃完了，咖啡有點苦澀所以還剩半杯。

咖啡因的作用並沒有因為咖啡的苦澀程度提高而跟著提高，滑了一小時的臉書也沒有因為藍光而精神亢奮。全身疲倦到像是昨晚耗盡整夜，只為獵捕一隻靈巧水鹿而精神耗弱的野獸。

「起來動一下好了，鞋櫃怎麼看起來那麼亂，我是多久沒整理了？」我隨意地將籃球鞋、帆布鞋、拖鞋收齊並排至它們原有的位置。收拾完畢，正要回床上補眠時，眼角餘光看見一雙蟄伏在牆角的黑色高跟鞋，一雙深怕被人看見的黑色高跟鞋。

「跟她說過幾遍了，鞋子不要亂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