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電影能永遠改變、拓展觀眾的視角與觀點,例如《靜寂的鼓手/金屬之聲》用聲音設計將聾人的體驗帶給觀眾,而《父親》則利用劇本、剪接、美術設計等等,令觀眾設身處地體會失智老人的困惑與絕望。看了《父親》我才慚愧地發現,以往即使看過不少關於失智症的電影或文章,也見過記憶喪失大半的長輩,但我對失智的理解都還是太外部、太偏向名詞解釋了。例如記憶力減退、搞不清時間地點、多種認知能力退化、產生妄想與幻覺等症狀,或者帶著貶義的說法如老番癲、老頑固,這些都只是旁觀角度的敘述。我先前從未理解的是,當人生被那些症狀包圍時,內心將如何產生疑惑、不信任與恐懼感,以及這如何影響他們對世界的認知。
法國劇作家佛洛里安.澤勒執導的首部電影《父親》,可說是一部由患者視角出發的電影,澤勒與《贖罪》的編劇克里斯多夫.漢普頓合作改編自己的同名劇作,主角是住在倫敦的長者安東尼(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演),他有認知障礙,並逐漸失去記憶,女兒安(奧莉薇雅.柯爾曼)很擔心,她即將與愛人搬去巴黎,需要找看護同住照顧父親,但父親堅持能夠自理生活,不需要看護,令安感到相當苦惱。
《父親》將安的故事、安東尼的視角與現實相交錯,透過精巧的剪接,搭配用心設計的場景,讓幾個主要房室有相同的格局、但又在色彩與裝飾等細節做出區別,暗示安東尼理解與記憶的紛亂,也以房間的冷暖色調變化對映安東尼在目前環境的自在程度,甚至導演還安排不同演員來演出同一個角色,馬克.加蒂斯、奧莉薇亞.威廉斯、伊莫珍.波茨與盧夫斯.塞維爾等演員都有多種可能的身分,讓觀眾跟著安東尼活在這令人疑神疑鬼的環境,體會失智症患者大腦中的雜亂無章,從患者理解世界的方式,呈現他們為何總在發脾氣、總在談過去、認不出認識半輩子的人、突然生悶氣、重複同一個笑哏、老在指控別人偷他東西等等。
為何老人家特別愛陰謀論?因為他腦子裡出現太多不合理的事情,有時認不出女兒,有時記不得女兒到底是已婚還是離婚,或者偷聽他人的對話竟繞成了迴圈,甚至打開以為熟悉的門卻發現門板背後令他訝異。所以每回安東尼嘗試琢磨出合理的解釋,只能演變成奇特的陰謀,或許是大家聯合起來騙他、抑或是女兒想奪取他房子。
安東尼對周遭事物的錯誤解讀,不能只用一句「啊,他腦袋退化了聽不懂」敘述完全,更深層的問題是他不再信任別人,因此他人的耐心解釋無法產生作用。《父親》有些時候像個懸疑片,而這就是失智者的日常:每天都活在懸疑片裡,對每件事都沒有把握,被困惑的感覺淹沒。
一旦從父親角色去理解世界,就會發現女兒幾度詢問的「爸爸,記得嗎?」原來如此刺耳。能找出有條理的邏輯,是一種幸運,但許多老人家的大腦裡根本無法搞懂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因此無法記得、更不可能講道理,他認知的現實就只有他腦內認定的那一種,其他人必須配合與接受他的現實。
安東尼老是找不著的手錶,象徵他抓不住的時間。他活在混沌的迴圈裡面,只剩下現在。時間早已失去意義,但他還不明白,仍掛念著「現在幾點」,想知道是白晝或者黑夜,想抓住最後一絲秩序感與安全感。
然而其他人的時間還在往前,無法跟安東尼一起繞圈圈,只得離開。安的處境相當為難,一方面父親的狀況已經惡化到令她無法兼顧工作與照護,另一方面,安也不再年輕,沒有時光能蹉跎,眼前這段人生恐怕是她步入父親後塵之前,最後一回抓住壯年尾巴享受愛情與生活的機會。
奧莉薇雅.柯爾曼將女兒安的滿溢情緒壓縮在細小的眼神與動作中,在憤怒、愧疚、不捨與關愛之間擺盪,心底明白父親愛她,也極力忍讓與包容,卻又難免被父親殘酷的話語、以及對另一個女兒露西的偏愛給傷害。
安東尼.霍普金斯的表演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導演澤勒著手準備電影改編時,就屬意邀請霍普金斯演出,甚至將主角名改為霍普金斯的名字「安東尼」,生日也採用霍普金斯的 1937 年 12 月 31 日。片中這位安東尼,時而聰明又充滿魅力,時而情緒化又憤怒,有時則困惑不已,甚至脆弱無助像個迷路的孩子,好像腦袋裡有個無人能控制的小開關,偶爾靈光一現展露出他從前可能有的急智與慈愛,但轉瞬間那道光又熄滅了。
身為觀眾,我們有時會低估如霍普金斯這般年長的老演員能產生多大的潛力與爆發力,他就是英國現代詩人狄蘭.托馬斯筆下那位「不要溫和地走進那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的人──片中的安東尼已經無法分辨現實,但安東尼.霍普金斯卻在這般高齡之時,傾注琢磨了一輩子的才華,清醒而精準掌握演出的每一道力,以及每一次幽微迅速的情緒轉換。
尤其他在電影最後的演出,實在太令人震驚,從焦慮憤慨到完全卸下心防像小孩子般哭泣,只在轉眼之間。那一幕的安東尼離現實越飄越遠、越來越不理解發生何事,但完全認知到自己的狀況有多糟。他好像將要永遠被凍結在那房間裡,也像是早已消失了。世界不停地走,製造新的回憶,他則像琥珀裡的蟲子,命運早已完成,不會再有新的篇章,直到他終於也消失在自己的腦袋裡。
以前看完尼可拉斯.凱吉主演的《氣象人》,我驚覺中年人「做自己」並不是因為選擇,而是因為沒有選擇,年輕時還可幻想無限可能,但人到中年已失去變成其他模樣的彈性與能力,還真的只能感傷地接受「做自己」;如今看完《父親》,我驚覺「活在當下」四個字竟也如此悲傷,安東尼確實只能活在當下,因為他沒有未來、沒能製造新的記憶,連過去都被時光碾成碎片。他唯一能理解的,只剩當下這一小段時間,其他事情全都是糊的。年輕時怎料想得到,那些激勵人心的勵志短語,將在未來成為命運之神的訕笑。
有些人即使不願溫和走進那良夜,想在日暮之時燃燒與咆嘯,怒斥光明的消逝,但終究無法戰勝天,最後能把握的,只有那短短片刻的安全感,一個擁抱、一句安慰、幾道反射在樹梢的陽光,然後等待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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