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爸爸,您知道有句話叫「野人獻曝」,典出《列子》的寓言故事,說是有個鄉下人突然發現冷得凍死人的寒冬,曬太陽是最管用的法寶。這位憨直的村佬在太陽底下曬暖了身子,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地大聲宣告:我一定要去報告給皇上知道,冬天曬太陽實在太舒服了!
女兒也想「野人獻曝」一下:入秋之後睡覺,只要先裹上毯子,很快就可以驅除一身寒氣,不必苦苦等候體溫把棉被捂熱,感覺真好呀!不過這種事,許多人老早知道了,只有女兒這種生活白癡才會當成驚天大發現呢。
北京老早就開始降溫了,但怕冷的女兒未雨綢繆得更早,半個月前就去了家樂福買好一床蠶絲被,可又覺得不夠保險,第二天又跑到早市補買了一床毯子。店家號稱是「法蘭絨」,名字聽來挺響亮,其實只是化學織品。但化學歸化學,蓋在身上還是挺暖和的。
說到家樂福,買完冬被走出來的時候,赫然發現門口有「爭鮮回轉壽司」和「鮮芋仙」,兩家店不光是店名,連招牌都和臺灣的一模一樣。女兒先前曾以老師的身分到北京參訪,回臺灣前一行人特意跑到旅館附近的家樂福採買,原本是想買點特產回去當伴手禮,又考慮到各人需求不同,約好採購完畢眾人就在出口集合。結果時間一到,有個剛升格當阿公的林老師,居然提著兩大袋紙尿褲笑呵呵地等在那兒。眾人問他怎麼回事,大老遠跑來北京買這玩意兒?他一臉無辜地說,這地方超像臺灣,他忘了身在北京,只記得小孫子的紙尿褲好像快用完了……
買冬被的那天,很幸運地遇到一個好心的女士。天氣挺好,兩旁種滿綠樹的頤和園路又挺漂亮,古樹森森,綠影深深,女兒一路往南走。聽說拐個彎就可以到家樂福,結果走著走著,也不知走哪兒去了。問了兩個路人,感覺只是離目標愈來愈遠,終於問到一個看來比較可靠的店家,他剛開口,前頭一個綁著馬尾的女士回過頭來,很熱情地說:「美女,跟我走!」
這裏的人也習慣把「美女」當稱謂,跟臺灣一樣,女兒一直無法適應。不過她倒是個善良的女士,善良到一開始我還有點忐忑,擔心她另有所圖。她一路帶著我往前走,不算短的時間裏我知道她姓賈,甘肅蘭州人,有一兒一女,分別在研究所與大學就讀。她半年前來到北京賃屋而居,就在家樂福樓下「幹活兒」(他們的慣用語,指的是工作),今天正巧休假,要到附近探望姊姊。北京這些年的物價飆得奇高,屋價也是,她租屋的條件可能不是挺好,至少採光很糟,她臉上的妝很明顯少了一小塊兒,女兒一直在心裏掙扎要不要告訴她,生怕她知道之後沒法補妝反而不自在。這位古道熱腸的賈女士領著我走,一度還指著一個往下的電扶梯說,要想多逛逛的話,還可以從這兒下去,裏頭是百貨商場。我趕緊回說,不不不,我只想買冬被。不瞞老爸,其實我心裏有點不安,過度熱心的人總讓人懷疑是否別有用心,比如說,稍後就「順路」把妳帶到自家的店,非要妳捧場買東西之類,先前在臺灣遇過不只一次,損失慘重。但賈女士證明了女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終於領著我在賣冬被的攤位前站定,我看著她,她還是一副陪妳陪到底的樣子。我開口試探:妳要繼續陪我逛?她答得很爽快,我閒得很,妳要我陪我就陪呀!
女兒沒讓她陪下去,不斷道謝,請她趕緊去找姊姊去。她笑著揮揮手,搖著她的馬尾一路揚長去了。
看吧,親愛的爸爸,世上到處都有好人,不拘是臺灣人或大陸人。
家樂福雖然方便,熟門熟路的當地人未必到此採買,他們有另一個去處:網路!
從網路下單,付款,然後那個在電腦或手機螢幕裏閃閃動人的寶貝沒兩天就會通過快遞翩翩來到宿舍。說是現代的快遞,走的最後一段旅程可是非常復古的。通常是一個年輕男子騎著配置簡易車廂的電動三輪車,就停在北大宿舍大門前,把裏頭的貨品一樣一樣搬下來,再一個一個打電話叫物主下來取件。女兒剛到北大時,一時摸不清頭腦,哪來這樣擺攤的,怎麼東西全裝在郵寄袋裏?原來全是有主兒的。
冬被買回來,眼尖的室友瞥見,問了價錢,瞪大了眼嫌貴。她建議女兒以後去西苑早市買便宜貨。
「早市」的意思是一早就開,並不是只有早上開。女兒一開始只在早上去,有一天晚上吃撐了胡亂走,意外發現早市外頭大有可觀,尤其是緊挨著早市的小巷,哇,那可真是無奇不有,教人大開眼界啊。全是吃的,山西的燒餅,開封的大塊豬蹄(臺灣叫豬腳),武漢的三鮮豆皮,還有好幾攤都賣「驢肉火燒」。偶而還會看到高鼻子藍眼睛的老外,用不大純熟的「普通話」(我們叫「國語」)交代攤商「不要太辣」。不過那些肉食再怎麼誘人,女兒倒沒膽吃,也算我的偏見吧,總覺得他們的鮮艷火紅透著「顏」外之意:吃了保證妳拉肚子!
女兒買了一塊燒餅,只花了一塊錢,略鹹,味道不壞。禁不起色相的誘惑,又花了二塊半人民幣買了兩塊秤重的南瓜香糕回宿舍。「香」糕真的很香,香到不斷把人從夢鄉揪回現實,女兒只好從被窩爬出來,拿了密封罐把它藏到裏頭去,不讓氣味外洩,這才能安穩地睡去。
您不會問哪來這麼香的氣味吧,爸爸?香料啊!新時代的食品,香料、色素向來都不會輕易缺席的。十一長假的時候,因為觀光客聚集,北大西門外擺了好幾攤賣「板栗香糕」的,黃澄澄的色彩,噴香噴香的,又寫著「道地」北京特產,女兒路過的時候本想買一塊嘗嘗,繼而轉念一想,黃得這麼漂亮,也太過分了,終究沒買。幸而沒買,聽說這裏的板栗香糕除了原料之外,還大有文章。
剛出爐的香糕大概就是一整籠臺灣茯苓糕的樣子,有一尺半的直徑大小,放到攤車上,一塊一塊切了論斤論兩賣。你對著上面比一小塊,攤販會從上面一路彎著切下來,結果變成上身苗條下身超肥的怪樣,一上了秤,乖乖,臺灣兩塊豬血糕大小的板栗香糕,二十元!這是人民幣喔,換成新台幣要一百塊!哪這麼貴啊!你後悔了,想退,不行,附近馬上會有一臉兇惡的人湊近,然後我們就會恍然大悟,哇,原來這行跟黑道還有關係哪,當然只好認命掏腰包。
這種傳說的怪事應該極少吧,親愛的爸爸,作小買賣營生的,多半還是外地來的窮苦人家。女兒小時候,我們家偶而也作這樣的小營生補貼家用。通常是女兒奉命帶著大弟守在旱溪街上的小早市一角,兩個傻傻的小孩無助地望著洶湧的人潮,心裏慌得不得了,可又完全不知該怎麼辦。最後究竟賣出多少,女兒全忘了,倒是不知所措的感覺一直都記著。
印象中賣過的東西很雜,好像有葡萄、發糕、紅龜粿,有一次還賣手作的壽桃。明明和麵和得挺用力,偏生蒸出來的壽桃一個一個全是麻臉!後來媽媽不知道去請教何方神聖,這才知道原來成型之前還得再揉一次,壽桃才會滿面春風,不長疙瘩!
有過這樣的成長經驗,看著努力營生的小攤販,自然有一種同情的理解,女兒心裏對他們敬重有加,買了東西會笑瞇瞇地跟他們說謝謝,謝謝他們賣我好東西吃,也謝謝他們為家人的付出。那聲謝謝,當然也獻給辛苦養育我們的爸爸和媽媽喔!
(北大家書輯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