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線志工 Szuhan Yeh
這三天的研討會對於我而言真的有些難下筆,可能因為很早就有多多少少在旁邊參與,身處的位置又不是核心承擔壓力的成員,身為志工(敲敲話行動入家小組—開放式對話實踐),整體心情比較像是一件掛在心上的事被完成了。真正的震盪,是在研討會中的那些同儕討論,以及與自我生命經歷映照的反思之中 。
講者們從書本、網頁裡跳脫出來,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跟我們分享從五零年代後期精神醫療去機構化的脈絡中,在主流精神醫療系統的縫隙中去找到一條小徑,去支持那些被漏失的,被忽視的聲音。那也是我進入活泉的原因,從一個承接政府案的民間團體社工出走,就是在系統中看到許多的欠缺,許多的無法解釋,我想,這些位置、任務不必在我才能成,但那些錯待的、被壓抑的當事人,更需要有人跟隨聆聽,而且已有太多太多聲音在這些漏接中被擱置了 。
那些聲音是這麼的微小,但之於我,卻是如此的震耳欲聾。
在社會結構中被擠壓的人生沒有語言。那些需求跟被錯待,象徵性的呈現在暴力的互動中、在那些無意義的攻擊咆哮與疏離裡,以及在成癮的耽溺中。這樣展演近乎社會性的自殺,讓自己與家庭、社群更加邊緣化,最後以至於淹沒窒息,或是以一種更衝擊的方式反撲,以戲劇性的方式呈現在強制就醫、強制住院的程序行動中。這都不是突然才發生的,背後都有著說不完的故事,但是又有誰願意去理解?在社安網的現行制度下,我們試圖要找出這些人,加以所謂追蹤、關懷,但在有限的人力績效要求下,如何有足夠的時間與能力,來解讀這些存在於情境當中的無聲呼喊?
這群人成了牲人(remnant),在逐漸邁向疾病、犯罪的過渡期,人失去了身分,他們的處境因為身分的半明半昧而無法連接到任何資源,在典籍中,所謂的牲人甚至連被作為獻祭都無法,只能在人世間過飄盪懸置的生活,活著,卻彷彿死去。
這三天的研討會,我見證了這樣的困境被出土與現身。
從第一天開放式對話創始人Jaakko Seikkula教授對於開放式對話的實踐經驗、日本齋藤環教授提到的日本積極的開放式對話行動與研究,還有台灣我們敲敲話入家小組入家的實務經驗對話,呈現出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總需反覆地去討論系統中的所有需求是否都有被聽見,在制度不斷的變革下,有時是恐怖平衡,也總會有些聲音被屏蔽,然而在台灣,這是一個民主活絡的系統,願意聆聽也願意對話,這正是屬於台灣滾動式修正經驗,需要耐心、經驗傳承,大夥要能不怕髒的玩遊戲,與具有現實感的等待機會乘風而起。
第二天動人的同儕支持團體,當中Chris Hanson、Leslie Nelson的分享以及台灣類同儕支持團體的分享對話,強調以當事人為主體,家屬經驗的能被重視以及使用,讓所謂當事人的需要與形象更加清晰,我很喜歡Chris提到連結的重要,那些佚失的需求語言可以從新的經驗裡尋回的,然後每個人都是自己的PHD(Personal History Doctor),都是自己最好的醫治者。
第三天來自紐約降落傘計畫的Pablo Sadler,他帶來一份勇敢的實踐經驗,一如台灣這樣多元移民/殖民的環境,在紐約要能夠設立一個提供短期居住的精神醫療庇護站,是需要多元視角以及與複雜的系統溝通能力,Pablo提供了一種極高的要求管理思維~~讓人類學家進場協做組織管理,綿密的人類學研究把機構做為一個人類學的田野,讓所有的行動都被記錄,好壞都務必詳實面對,因為不想要在日後有所遺憾。這樣的誠實是為了讓後續的人有所依循,不藏私也不怕被後人鞭屍的勇氣實在也是我自問望塵莫及的,除了在安全的關係或是空間當中,又有誰能這樣透明的表達與無畏?在這樣的熱血計畫之後,研討會最後的產官學大討論,極有北歐社群”打穀倉 (puimala,見開放式對話,期待對話第八章 )”模式討論的結構,不同位置的夥伴在各自的位置表達立場,有著差異,也有著征戰,但都是為了彼此能更加進步而努力交織著對話。
讓那些無法言語的焦慮被講述,讓那些還未能抵達的渴望浮現,冷酷的系統冰山逐漸融化著,我們無分助人者,當事人,家屬,我們都以身為一個人的身分凝視著彼此的面容(face)並且對話。
當問題不再只是一個問題,他有了位置,他有了故事與脈絡,就不會被錯待,而是被尊重的好好安放與涵容 。
我想起我入過的一個家庭,當事人在一次開放式對話裡說著”謝謝你們願意了解我,一個這麼複雜的我”。這樣的話語,從一個長期被情緒困擾、甫成年女孩口中說出,我感受到聆聽的力量與人的韌性,即便受困在精神疾患的幽冥長河裡,一如只生於地府的靡荼花,有勇氣能回看自己、直面艱難並產生語言表達,綻放出只屬於她個人的生命故事,而我極其有幸,能陪她一段,見證的同時,也照見自我,豐潤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