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人生狹隘,卻有著許多幼稚單純的快樂。大家沒擔心太多未來的事,只是一味在考卷上重複排列著ABCD。我們是被激勵的士兵,深信唯有打贏眼前這場仗,日後才有豐衣足食的生活。大家拽著狠勁往前衝,血液滾燙,心思空白。
鴉雀無聲的廊道裡,校長踱著偉大的步伐到來,扯開渾厚宏亮的嗓門:「加油!辛苦喔!你們了不起!大家都上第一志願!」我心想這樣就了不起嗎?不知道,也許吧。班導師阿志擠出一個官方客套的笑容後,送走校長。
阿志與阿漢
班導師阿志是冷面笑匠,最常說的話,其一是「先跟你們借一下,會還」,其二是「這地方挺好玩,有空帶大家去」。他雖然常晃點我們,但多虧有他,如今才吃得這口安穩幸福的飯。
阿志主修理化,也在早自習教數學。原因與數學老師阿漢有關。阿漢最熱衷搜刮坊間最難的參考書,沒誇張,真的難。
他慢條斯理地在黑板上抄題,碎碎叨唸。說這類型的題目,「會考絕對會考」,然後自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大家起先丈二金剛,後來聽多了,才知道他在玩雙關語音遊戲。
阿漢抄完題後,背對大家,逕自解了起來。粉筆敲出達達聲響,像匹馬優雅地跑著─忽然那馬停了。我們是那等在季節裡,期盼歸人的女子。
「這題目很有深度,大家回去解解看,明天討論。」說畢,又抄起下一道題。我們的數學課,就這樣常在懸疑氛圍中度過。像每一部驚悚小說的開端,結局沒人知道。
考一百不推嗎?
我們白天在學校念書,舉凡體育、音樂、美術等「無關緊要」的課程,盡數被剝奪為主科的加強時間。晚上換個地方,到市區裡的補習班繼續衝刺。週六也沒閒著,須得到學校反覆整日測驗與檢討的循環。
汲汲營營,最終目的只為達成考卷上那完美的一百分。當然,凡事都有例外。阿益是班上的佼佼者,成績名列前茅,數學理化尤為強項,一表人才四肢發達,唯一令人惋惜的是他有嚴重的口吃。
有一學期的健康教育,講到男女生理構造。我們正值青春期,聽得彆扭。考前不停互虧,看這章誰考一百。阿益以局外人的立場,自信衝著眾人說:「不...不!用擔心...我我我...絕絕...對!...不考一百!哈哈...哈哈哈」他開朗的笑聲,讓我們搞不清楚他是真的很開心還是重複地說了很多次「哈」字。
那時大家表面無所謂,但各自鳥獸散後,私底下都拚命要把那章讀好,以能在關鍵時刻,答錯幾題,安全過關。
然後阿益考了一百。此後八年,脫不開「健教十三章一百先生」的稱號。
無聊歲月也會嘴角上揚
白天千篇一律的課程,晚上補習班則提供不同樂趣。老師們為了生存博眼球,口袋裡有講不完的過場小故事和幽默金句,偶爾穿插我們還未曾擁有的人生經歷,就足以昂起讚嘆激賞。
補習班提供的小小幸福,還包括每輪上課前的排隊劃位。若幸運劃到正妹鄰座,就能有場小小邂逅,粉紅泡泡一整晚。
那時台灣線上遊戲也正崛起。每間補習班樓下,固定站著幾個發送免費安裝光碟的人。沒幾週,《天堂》席捲全台,晚班公車裡,滿滿的遊戲話題。
最早期的時代,一隻食屍鬼能屠殺整個燃柳村。我打怪打到魔杖,就飛到村裡,隨機釋放怪物,直到召喚出食屍鬼,然後盯著掛網的人一一倒下,屏幕彈出一堆問號和咒罵的話,就心滿意足地下線。我真的太喜歡惡作劇了。如果學生時代所有男生前面都得冠上一個「臭」字,那我大概是最臭的那一個。
阿遠、小凱、倫哥、銘仔,我們幾人,家裡住得近,生活也綁在一起。
我們一起在結束整天疲憊行程後,去買包療癒的鹹酥雞,一起搭半小時公車回家。晚上按開電腦,上線一起攻城。
外公脾氣火爆,但他走路的腳步聲和伴隨的呼吸聲,總能及時提醒我,在他扭開房門把手前,關了電腦,上床睡覺。那時打電動到半夜兩、三點均屬正常。
有時和阿遠他們偷請補習班的假,去湯姆熊打電動或到撞球間打撞球,銘仔那時學會抽菸。我抽了幾口,但嗆到後作罷。撞球間裡多高職學生,我們互看不爽,但總維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界限。 三年過去,我們都考上高中第一志願。那時班上37個人,只有2人落榜。亮眼成績,使這鄉村小校一炮而紅,班導也成為家長們追捧的名師。學校差人來家門口貼紅榜,鄰居紛紛來串門子湊熱鬧,像古裝劇裡,狀元郎騎著馬,衣錦還鄉。
先讓我跳過高中|壞壞惹人愛?
歲月蠻橫的揪著我耳根子往前走,再過三年,特別幸運地在大學第一次會考時上榜。記得面試時,每個人要從作文、朗讀、書法、演說中,挑一項為成績加分。我覺得前三項沒有挑戰性,大老遠跑一趟,只做一件無趣事兒,太悶,所以選擇「演說」。
想當然,後來拿到題目時,腦袋空白,因為根本沒試過站上台長篇大論。我口不擇言,胡亂瞎扯五分鐘後,匆匆下台。其中一位評審是女教授,我當時抽到的題目大約是談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女性之類的。結果腎上腺素狂飆,竟當那女教授的面,倒出一堆不甚有禮的話。因為實在太緊張,現在是怎樣也想不起來到底說了什麼。
幾個禮拜後,我在莫名其妙下,欣然接受上榜的結果。後來輾轉得知,那四個項目,教授們對選擇演說的考生特別欣賞。他們想要的,有部分正是我這類「有勇無謀」的人。
想來我這半調子,還好當時被推著義無反顧地往前跑,竟不知不覺摸到「終點線」。可有些人不似我早早立定志向,他們還沒想清楚,腦袋就被塞進太多期許,等大夢初醒,青春歲月早豪擲許多,重點是擲的人還不是自己。
欸!你要去哪?
上了大學,一次國中同學會裡,我們想起阿志和阿漢。幾經打聽,阿志後來入佛門,成在家居士,再也不打誑語。阿漢則早早退休,不知去向。 小凱和銘仔在虛擬世界裡,有滋有味,叱吒風雲。大學會考後,在現實生活裡吃了「敗仗」,進了重考班。阿遠和倫哥逃不開腦海裡「名校即一切」的束縛,也隨後加入行列。
那年夏天,我準備升大二。阿遠與小凱成為「法律系大一新鮮人」,一個政大,一個北大。銘仔難忘情於《天堂》,苦窯期間仍在現實與虛幻中流連忘返,再擲一年光陰,讀了自己不知所謂的科系。倫仔讀哪忘了,但大學畢業後去澳洲打工幾年,回國生活精彩。 我們兄弟幾人,至此錯開,漸行漸遠。四年後,我再度與阿遠和小凱成為戰友,本以為苦難已結束,殊不知是另一個不幸的開端。人生啊!我造什麼孽,哈!只能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