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方的反抗之子：《黑神話：悟空》與「北歐黑神話：洛基」

在社群媒體上被狂洗《黑神話：悟空》，跑不動遊戲的異教人，不免俗了直播倍速看過。劇情中，孫悟空向天庭的控訴，讓我聯想到北歐神話中的洛基 (Loki) 向眾神的謾罵；進一步想，會不會兩者面臨了相似的身份政治難題中？

《黑神話：悟空》——似人非人的猴

本作是虛構的《西遊記．後傳》。背景發生在西遊記正篇之後，孫悟空不打算待在天庭任官，於是告老還鄉；然而，此舉已足夠威脅天庭的顏面。

於是，天庭派軍侵略花果山，孫悟空一人應戰無數天兵天將；遊戲便開始於，孫悟空不敵而殉身之後，花果山猴子猴孫計畫著，該如何讓大聖還魂歸來。

異教人對華人文化與遊戲的理解頗有侷限，以下都是我的個人觀點；若有錯誤，有望各位博學的讀者指出。

《黑神話：悟空》裡，要說孫悟空做錯什麼，使他不得不承受天庭的不義之師，就是他「做了一隻猴子」。眾生中，猿猴與人最為相像；要說有什麼不同，其一是人類有「規矩」。

人能空想規矩、傳承規矩，乃至扭曲規矩、發明新規矩；當然，也樂於「讓世界遵守空想的規矩」。猴子，最像人的生物，不守規矩起來格外刺眼。那自在無拘束的模樣，時刻諷刺著循規蹈矩卻痛苦的人們。

《西遊記》中，孫悟空的魅力，正是豪爽、無拘束，自由自在的脾性。北歐神話中，相對於諸神代表的「秩序」，巨人 (jötnar) 則代表「混沌」或「自然」。

神仙中的悟空，眾神間的洛基

北歐眾神由奧丁 (Óðinn) 為首的阿薩神族 (Æsir) 與弗雷 (Freyr) 為首的華納神族 (Vanir) 組成。然而，諸神間不只有神族，其中也牽扯進巨人血脈，多數是姻親關係。

當代最著名的奧丁就是半巨人，是女巨人 "Bestla" 與唯二的純血神之一 "Borr" 的子裔（另一位純血神是 "Borr" 的老爸 "Búri"）。索爾 (Þórr) 是奧丁之子，更是四分之三個巨人，因為祂媽是另一位女巨人 "Jǫrð"。

沒有巨人，就沒有神族；如演化上來說，沒有猿猴，亦無人類。不過，人類顯然不覺得自己是猴子。那洛基呢？母親是女神 "Laufey"，父親是巨人 "Fárbauti"；單純就血源來說，神性甚至比索爾還高。

然而，古北歐論斷血緣普遍從父系，因此洛基仍被當作巨人——正是「被當作」，令神話故事顯得格外諷刺。我想，若不刻意描繪外貌，單論行為舉止，也少有人認為孫悟空非得是隻猴子不可——他是「被當作」猴子。

洛基與奧丁是結拜兄弟，因此在阿薩神族中有一席之地，不論是不是祂想要的那一席。孫悟空因助西天取經有功，在天庭有一席之地，從來卻仍是隻「破格」的猴子。

神話中的丑角？

孫悟空與洛基在劇情內，有以下幾個共同點。

惡作劇之王洛基、搗蛋鬼悟空

洛基在北歐神話中的胡搞瞎搞，貫穿近乎所有篇章；直到最後遭到諸神以極其殘忍的方式懲處，才真正埋下他心中復仇的種子（諸神命運 (Ragnarǫk)）。

神族令洛基的兩名兒子互相殘殺，並用其中一人的腸子綑綁並以蛇毒折磨洛基。在《黑神話：悟空》中，讓孫悟空大發雷霆，不惜與天兵天將一戰的主因，也是子孫族裔慘遭屠戮。

《西遊記》裡，孫悟空詭計多端，不時惹事生非。兩者儘管瘋狂搞事，收拾殘局的能力卻也沒少，他們都是神通廣大且善於謀劃的角色。神族與唐僧，多次面臨危機的時刻，往往有賴於他們出策，才化險為夷。

另一方面，與《西遊記》組隊冒險類似地，北歐神話裡，洛基也通常和索爾、奧丁等人一起踏上各式各樣意義不明的旅程。

花言巧語的洛基、幹話橫飛的悟空

兩者在故事中也少不了花式的哄騙與妄言。洛基特愛把玩文字遊戲，悟空則有更多的囂張跋扈。他們也都因說了大話而遭致不幸，然而，也曾因那張嘴帶出的幽默，逗笑眾人，化解緊張氛圍。

跨性跨物種的洛基、七十二變的悟空

洛基是不亞於奧丁的變裝皇后，儘管祂也用「變裝皇后」嘲笑過奧丁；祂曾變身成母馬、蒼蠅、鮭魚、老鷹、女巨人，變身成母馬時，甚至還懷孕產下小馬。俗話說孫悟空 72 變，相信大家也是耳熟能詳，便不多述。

搗蛋鬼為何搗蛋？兩面性的身分政治

最滑稽、格格不入的角色，並非由於他們身上有多麼異常的特性，而是他們總處在特定的「制度」中；洛基身邊盡是神族中心主義者，孫悟空則為極權的神仙道統打工。

孫悟空是積極的反抗者，處處與神佛做對，能來硬的就來硬的；他證明，猴也能盡人事，甚至超越人。洛基是消極的反抗者，總是只有表面上服服貼貼，絕不放過任何可恣意妄為的瞬間；他諷刺著人（神），也以此超越人之外。

孤立又貧瘠的無拘無束不是自由，俯首稱臣自然也不是。在北歐神話與《黑神話：悟空》裡，他們反而是實質的命運掌握者。在奧丁費盡心思對抗末日的必然性時，洛基為自己安排末日戰場；在天庭不擇手段維穩政局時，孫悟空亦選擇將死自己。

以猿猴形象大顯神通的孫悟空，以巨人身分活躍於神族間的洛基，無疑比起人類與神族都更接近自然；而自然的本質，在人類介入以前是一片混沌，但制度的本質是秩序。

他們是秩序中的破壞者，亦在混沌中創造出前所未見的成就。

存在於世原有的不確定性，以及個人努力去追求的確定性，或許是生命中矛盾表象的底層；兩面皆然，人出於自然，又不甘於自然。

正如我們活在秩序中，卻也嚮往著秩序外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