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久不見了,這個月發生了太多事情,要務纏身,每日都在掛念著想寫點東西;擔心被大家遺忘,擔心自己也被我遺忘。
大家有聽過或讀過德國哲學家尼采 (Friedrich Nietzsche) 的作品嗎?我剛放下關於他的文字,帶著一點感想,迫不急待想獻給你們。
接下來希望能分享給大家的,和過去的文風可能不太一樣;卻說,僅僅是重拾閒書的樂趣裡,仍有一些古北歐碎紙片散落其中。在此將它們拼湊起來,期待能讀到它們的心靈一同迴響出美麗的樂章。

永恆輪迴
論及「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 觀念的尼采著作不只有一處,在此挑選個人直覺最好理解的一則。
另外,朋朋們或許聽過另一種譯版稱「永劫回歸」,但「劫」普遍有負面意涵,那不是尼采的意思,所以我刻意避開了這種似乎更廣為人知的翻譯。
出自《歡愉的科學》(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 第 341 節(異教人不懂德語,以下僅供參考):
一個惡魔悄聲潛入你最孤絕的孤寂之中,對你說:「你此刻所過的這一生,無論你正如何活著,也無論你曾如何活過,你將不得不再次活一遍,並且無數次地重複。而這一切之中,將不會有任何新奇之事:每一分痛苦、每一點歡愉、每一個念頭、每一聲歎息,乃至你生命中無以言喻的微小與偉大,都必須一一歸來。而且,一切將以相同的順序、相同的排列,重演——包括這隻蜘蛛、樹林間這片月光,包括此時此刻,還有我自己。存在的永恆沙漏,將一次又一次被倒轉——而你,也將與之一同被翻轉,如塵中微塵!」
若你願將對惡魔的詛咒,轉化為對自己的祝福;那麼,或許我們對北歐神話的世界觀詮釋,是殼蟻共鳴的。
作為文學的生命
實際上,近年科幻影視作品中,也是屢次展示給我們看看,那是怎樣的世界觀。諾蘭 (Christopher Nolan) 的電影《天能》(TENET) 當中,我最喜歡的一句台詞,也是貫穿全劇的核心觀點:
What's happened's happened.
發生了的什麼,皆早已發生。
看起來像一句幹話。然而,看過整部電影的人,相信都能明白這句話有多麼揪心又真實。
尼采所謂永恆輪迴,恰當的理解,或許不如人們常以為的是一項事實宣稱;換句話說,「一切將反覆來過一遍又一遍」是不是世界的實相,對尼采來說不是重點。
值得關心的是,你我等凡胎,如何看待「只有一遍的人生」?
根據普林斯頓大學哲學教授內哈瑪斯 (Αλέξανδρος Νεχαμάς) 在《尼采:作為文學的生命》(Nietzsche: Life as Literature) 裡的詮釋,尼采在乎的是「理想人生的實相」。
在內哈瑪斯的觀點下,尼采不將世界理解為四大作用力與最小物質單位之間的交互作用,也非事實的總和或虛妄的幻象;而是,包容萬事萬物的巨大文學作品——深刻理解世界,需具備審美與賞析文學作品的視野。
正是綜合「文學審美」與「永恆輪迴」這兩個核心概念,我又被帶到北歐神話面前。
北歐神話的命運之織
熟悉北歐神話的朋友,應該已經能理解,北歐神話不是一部記錄異教信仰實踐的作品,基本上沒有任何神話典籍合適擔任這樣的角色。
北歐神話,對古北歐人來說,當中的故事性與象徵,乃至於神話角色的選擇與性格,都遠比解釋世界如何誕生、大海中是不是真的有環繞大地的巨蛇,來得重要。
神話提供人們「如何於此生活」的靈感,遠超「洞察世界實相」的啟示。
從前論及諸神命運/諸神黃昏 (Ragnarǫk) 時,提到 "rǫk" 意味著「命運」,但這是指「因果鏈上的命運」,如同業與報的環環相扣。
古北歐異教觀點中,還有另一種更個人化的命運,內涵上接近「宿命」(ørlǫg)——無論如何,該發生,會發生。
北歐神話原典《詩體埃達》(Poetic Edda) 的〈翁爾松格長詩〉(Vǫlsungakviða) 第 3 節:
Sneru þær af afli ørlǫgþáttu, þá er borgir braut í Brálundi; þær um greiddu gullin símu ok und mána sal miðjan festu.
正當他攻破布拉隆德的堡壘,她們使勁扭緊宿命的繩索;她們編織的黃金絲線,將它固定在月之殿堂的中央。
這個世界,還有世界裡的一切,就這樣織進命運之網。若有一日,某件事能再次發生,那麼,網上的每一絲線、每一個結,也都得跟著重編。因為沒有人能只攜帶一段 "ørlǫg" 前行。
每一段關係、每一個決定,都是一段繩結。我們走過的路,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選擇、念頭,都編織在身上,無法剪斷,也無從替換,只有自己能背負。
所以,若有第二次生命,亦是同一條路。相同的陽光、相同的寒風,相同的我們。因為根 (ætt)(時代)早已深埋,生長出的會是同一棵樹。
此為理想的人生:不是尋找另一條更好的路,而是願意一次又一次,走回此刻的自己。
有資格踏入英靈殿 (Valhǫll) 的人都明白,人只能擁有屬於自己的那一種 "ørlǫg",沒有其他的版本,也從未有過。
戰死與否或許不是關鍵,而是「戰死」這件事,即便往復千百回,也在所不惜的意志。或者,以尼爾 (Neil) 的話來說,接受「現實」(Reality) 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