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椎三態:傾斜、直立或躺下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午後,去學校做了新生健檢,醫生摸了兩遍我的背,說它有點凸又有點歪,又叫我做青蛙蹲,我蹲得很好、很穩。他說走路不會痛的話,就沒事。於是我有點凸又有點歪地走到喫菸區坐了很久,想藉著鐵椅椅背,把突出的地方壓平。走路是不痛的,但我時常有跌倒的預感。兩膝總像會突然消失、中空地那樣浮懸,而我就此撲地,再也起不來。這樣的感覺,醫生你怎麼說呢?


我坐在椅子上,坐得很久、很穩。即便這張椅子有一隻腳是懸空的,但我仍坐得很穩。兩、三把鐵椅子繞著一鐵圓桌,排在突出地面的樹根上,仰望頭頂上沒有亭蓋,只有繁茂枝葉充當頂蓋的這一露天喫菸區。向下斜視一點,路邊街燈快要亮了,而它亮的時候,天色還未徹底暗;一種人工仿擬的朦朧曙光。在白天點燈,是一種孤寂感在兀自發亮。


又撐起頭了,像更年少的時候,我迷戀過一張太宰治的肖像,彼時也同樣迷戀他頹敗的文字,因為他看起來如此誠實。在那個需要一個偶像來作為自己嚮往之鏡的年紀,我遇上了他:微微凌亂的上捲瀏海放到現在仍時髦,撐著頭,濃眉僵鎖、面朝右下斜、雙眼無光;彷彿他一起床就是以這個姿態面向生活(記憶裡,這張相片會印在書封或海報上),彷彿他在世人眼裡,就是以這撐著頭的姿態面向世人。太宰治的照片裡,只拍到撐著頭的那隻手,不知道那另外一隻手在做什麼?他在看什麼?他是在看嗎?


當我看著這樣一個不看我的太宰,不握筆的太宰,我感覺到他的死就在那張相片裡,而那張相片又在我腦海裡,感覺思考他的自己也被他思考著,感覺他的目光曲射回繞到我的眼窩深處,他在尋找一個觀看的對象:就是我。而我看:煙氣徐裊飄升、迴旋在冷暗的天光裡。自嘴中噴湧一口氣,速度強而有力地打散了隨風自然飄動的氣流。這兩道不同流速的氣流,最終交織於荒涼的天光。我感覺到我的脊椎傾斜了,為了適應這張椅子,我以傾斜的坐姿適應傾斜的椅子。它左傾,我右傾。兩相達到一個平衡,暫時地,像我暫時地和自己腦內的欲自我毀滅的念頭達成和解;典當我燃燒的肺泡換取一根菸的時間來活。


但,終究不可以在這裡坐太久的,否則我起身時將因為姿勢性貧血而眼前一黑。但,我的膝蓋無力,獨獨大腿肌像個遲暮的老者,而我持菸的雙指卻輕巧地像個少女的腳跟跳起踢踏,在指間滾動紙菸。我閉上眼睛,假想自己已然倒下。我曾在老家因貧血而倒在自家冰涼的地板上。陰暗未開燈的客廳,因為此刻冷色的天光而微微亮起,恢復意識之後,發現自己倒在桌椅之間,而我養的狗並沒有起身來救我。牠蜷縮在牠的窩裡。以為我又在跟牠玩假死遊戲。要到怎樣的真實,牠才會相信我會死呢?其實連我都不相信我自己會死。我說:你這隻沒良心的狗。牠回以沉穩的鼻息。原來牠一直都在睡。


我理想的中的死法和一條老狗一樣,找個適合的草叢,躺下。適合的意思是:誰也沒有看見。我以為最好的地方就是老家後面的海邊,那天好熱,好亮。我看沒人,沒人看我。我在岸邊瘋狂來回折返跑,踐踏浪花。一邊大喊:「老師你錯看我了!我沒有寫作的才華!」


曾經寫過幾段文字,被說像太宰治,乍聽還竊喜,但字寫久了,發覺這不是好事情——「像他」意味著:你不像自己;你不是自己;你沒有用自己的聲音說話。覺察到這件事讓我煩悶(房間窗邊的菸蒂以一天十根指數成長),縮在岩灘上,無目的地拋擲鵝卵石。皮膚被光曬地刺痛,刺痛我脆弱的心智。一心追求文字的心情,像盼望地獄中的蛛絲垂下,快來將岸邊的我吊起吧。瑟縮思索:什麼是強大的心智?忽然一個老者姍姍走來,跟我說:「回去吧。」我顧著盯他門牙的黃斑。見我沒有回應,於是他又姍姍離去,在遠處拾起灘上一個垃圾塑膠袋。


菸已經熄了。雨也開始下了。


老者衣著破爛,像一個拾荒者。但他不去棄物最多的地方。他來的海邊只有漂流木、鵝卵石和我這執著於死的年輕人。在他撿起那垃圾袋之時,在此刻我指尖的菸已熄了的時刻,雨開始下了的時刻,我感覺自己,終於,也一併被撿起了。我不知道他之後會把撿起來的東西拿去哪裡變賣、留存,或裝進新的什麼。但他總能把垃圾變現的。


不同於我,那老者絕對有著強大的心智吧。不然至少,他可以起身又彎腰撿拾一件垃圾,也比我強上百倍。我曾一心以為我的終點就是那片海了,以為我的氣力到此用盡了,以為一切的終極就要來到。而他卻說:「回去吧。」難道,原路還可走嗎?難道,世界不是一條單向道嗎?我的時間在叫我折返回到現實:飢餓感來了,或者,是被那老者的目光盯著而感到羞恥了。他是一位浪花捕手。


想死的自己被看見,竟是如此恥辱的一件事。大腿肌用力,我從岩灘上逃跑。磕磕碰碰,腳掌俯壓在滑動的卵石上,手腳攀上石坡,跑回家裡。而我那因貧血倒在地板上的身體也已慢慢恢復力氣,翻了一個身,大腿肌用力,爬起來摸狗,吸狗,背起書包,蹬上腳踏車踏板往學校去了。大腿肌用力,踩上一座橋,踩到學校,踩上樹根突起的泥地。


大腿肌用力,從鐵椅子上起身,眼前一黑,身體曾被浪捲進黑暗裡所見的那片黑又回來了,但我繼續站著,一直站著,體內的血液慢慢上升,眼裏的黑暗慢慢下沉,兩道不同方向的力並不互相阻抗,它們並不打架,我享受這暈眩。雨滴親啄臉頰,嘴唇,我的舌。它伸長、蜷曲、收縮、膨脹、攤展,對,攤展。攤展我的舌,仰舔長笑。於是,往學校停車場的路上,我是走動著的。不再是太宰治那樣撐著頭的靜姿了,不再是無力且失能的,我大幅擺動我的手揮甩,大步跨出我的腿蹬踏,隨著少女輪舞的腳跟起伏的節奏行走、蹦跳。

去用我看不見的那隻手,拾起一片枯葉吧,太宰。去撫摸一枝燃燒的菸頭吧,太宰。去點燃一座墳場吧,太宰。太宰?怎麼喊你這麼多次名字都沒回應。啊呀,我忘了你在水裡,於是連求生也那麼安靜。你沒有鰓怎麼在水裡呼吸?現在走向停車場的我,開始會對你提出問題了,也對我自己提出問題。動作是我的回應。從岩灘上,從地板上,從椅子上——起身行走去回應這充滿問題的世界,或者說,讓我問出這麼多問題的世界。


我用有點凸、有點歪的脊椎支撐自己走向停車場。大腿肌在用力。走路時感覺不到自己在走路的人沒有在走路。感覺自己身體正在運動的時刻,是見證奇蹟的時刻,是一個微小但難以向人訴說的感動。感動在於,你再也無法思考自己到底是好是壞。你就只是動作,動作,動作,將自己在學校廣大的草坪和天空裡舒攤開來。世界拋擲你,而你又再次拋擲自己,那拋物線將如樂譜上的弧線那般順溜,將如滑冰上的旋舞那般雀躍。


在未來某個可能又會倒下的雨季,我會挑個好日,倒在午後陽光曬暖的草地上晾乾身體,手指揉碎粗糙的枯葉,此刻必須脫下鞋子,讓襪子被微濕的溫軟土壤浸潤。我根深蒂固地躺在那裡,沒有錯誤。夥同友人,唸關於春天的詩歌,聽樹濤,那聲音在回憶中旋轉,與浪濤雷同,與瘦雨雷同。太宰治在我腦海裡飽漲的屍體,該是拿出來曬乾的時候了,我那不停迴旋於渦流深處的思緒也該擱淺了。脊椎正一節一節鬆開。


夏蟬就要破土,地上的太宰已入土,他的面目模糊,碎化成為腐土。那時,我將回來替他撿骨。把他歪斜的頸椎、脊骨直至尾椎拉直、擺正——原來骨頭有那麼多小節,原來問題有那麼多小節。他的眼骨深洞始有光入,我們能對視了,兩人都咧開嘴笑。我牽起他不在照片裡的那只手,細細撫摸關節,說:「讓我們開始寫點新的東西。你已不在人間,無所謂失格。」在蟬聲裡,有骨頭咖噠咖噠延展、筆尖唰啦唰啦起落。當一切聲響振翅翱翔,劃遍樹樹林林葉葉。


這時候,仍會有無數隻鴿子撞上窗子,折頸死去。那些鴿子的眼睛,如你照片裡的視線,什麼也不再看。且讓我們一一捧起牠們(如同我捧起你的手)到樹下,蓋上衛生紙,像蓋上棉被,而不蓋上安息。


因為一切都還在生長——用力——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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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生。 長篇文字創作發佈於vocus。 短文和攝影作品請見Instagr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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