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7|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歐文‧亞隆:我帶著一個謎團進入博物館,離開時變成兩個──《斯賓諾莎問題》開場白

斯賓諾莎長久以來一直吸引著我。多年來,我一直想描寫這位勇敢的十七世紀思想家,他在世上如此孤單,沒有家庭,也沒有社群,寫出真正改變了世界的書。他預見了政教分離、自由的民主國家,以及自然科學的興起,他為啟蒙時代鋪路。他在二十四歲被猶太人逐出教會、餘生被基督徒審查的事實,一直令我著迷,這也許是出於我自己破除偶像的癖性。這種對斯賓諾莎奇怪的契合感,在我知道自己心目中第一流的英雄愛因斯坦是斯賓諾莎迷之後,更被強化了。愛因斯坦談到上帝的時候,是指斯賓諾莎口中的上帝──完全等於自然的上帝,含納所有實體的上帝,「不在宇宙中玩骰子」的上帝──他的意思是指每一件發生的事,毫無例外,都遵循有次有序的自然律。

我先前有兩本小說是根據尼采與叔本華的生活與哲學而寫成的,我也相信斯賓諾莎就像他們一樣,所寫的東西與我的精神醫學和心理治療領域非常相關,舉例來說,觀念、想法和感受是由先前的經驗造成的,情感可以用不帶情感的方式來研究,理解可以導向超越。我希望透過觀念形成的小說來頌揚他的貢獻。

但如何描寫一位如此活在沉思默想的生活中、沒有什麼引人注目的外在事件的人呢?他非常隱藏自己,他的文章裡看不見他這個人。我缺少自己會說話的素材──沒有家庭劇碼,沒有風流韻事、妒忌、有趣的軼事、世仇、惡言或重逢。他有許多書信,但在死後,他的同仁就遵從他的指示,把信中所有與私事相關的部分都移除了。他的人生沒有什麼外在的戲碼:大多數學者認為斯賓諾莎是寧靜、溫和的靈魂,有人把他的生活比擬為天主教的聖人,甚至比做耶穌。

於是我決定寫一本關於他內在生活的書,我個人的專業知識可能有助於述說斯賓諾莎的故事。畢竟,他是人,所以必然曾對抗過那些困擾我和數十年來我所治療的許多病人相同的基本人性衝突。他在二十四歲被阿姆斯特丹猶太社群逐出教會,必然有強烈的情緒反應。這種放逐是不能取消的命令,規定每一個猶太人,包括他自己的家人,都要永遠迴避他。再也沒有猶太人和他說話、與他交流、讀他的文章,或來到他十五英尺的距離之內。每一個人當然都有內在的生活,充滿幻想、夢想、熱情、對愛的渴望。斯賓諾莎的主要著作《倫理學》有大約四分之一都是全力討論「克服情感的束縛」。身為精神科醫師的我,深信他若沒有與自己的情感有自覺地掙扎過的經歷,是不可能寫出這段文章的。

但我仍然為難了好幾年,因為我找不到小說需要的故事,直到五年前拜訪荷蘭,終於有了轉機。我受邀演講時,向對方要求一個「斯賓諾莎日」做為報酬的一部分。荷蘭斯賓諾莎學會的祕書和一位頂尖的斯賓諾莎哲學家同意花一天時間陪我探訪所有與斯賓諾莎有關的重要地點──他的居所、埋葬的地點,還有最重要的迷人之處,萊茵斯堡的斯賓諾莎博物館。我就是在那裡有所領悟。

從阿姆斯特丹到萊茵斯堡大約要四十五分鐘車程,我帶著熱切的期盼進入斯賓諾莎博物館,尋找……什麼?也許是遇見斯賓諾莎的鬼魂,也許是一個故事。但一進入博物館,我就立刻感到失望,我懷疑這個既小又貧乏的博物館怎麼可能讓我更接近斯賓諾莎。唯一勉強與他有關的物品是斯賓諾莎的一百五十一本藏書,我立刻轉向這些書。主人允許我自由翻閱,我拿起一本又一本十七世紀的書,捧在手中,聞書的味道,我因為碰觸曾經被斯賓諾莎的手碰觸過的書而悸動。

但我的幻想立刻被主人打斷:「當然了,亞隆醫師,他的財產—床、衣服、鞋子、筆和書──都在死後被拍賣,以支付喪葬費用。書被賣掉,散居四方,所幸公證人在拍賣前把這些書詳細列冊,兩百年後,一位猶太慈善家重新收集,得到書名、版本、出版年份和出版城市都相同的大部分書,所以我們稱之為斯賓諾莎藏書,但其實是複製品,他的手指不曾碰觸這些書。」

我離開圖書室,注視掛在牆上的斯賓諾莎畫像,立刻覺得自己融入那雙巨大、哀傷、橢圓形、眼皮沉重的雙眼,近乎一種神祕經驗,我很少有這種經驗。但主人又說:「你可能不知道,但斯賓諾莎其實不是長這個樣子,這只是某個藝術家根據少少幾行文字敘述而想像出來的長像。如果斯賓諾莎在世時有畫像,也都沒有留下來。」


我疑惑地想著,也許只能寫一個純屬謎團的故事。


我在第二個房間審視磨鏡工具時(這也不是他的設備,博物館的公告說明這只是類似的設備),聽到主人之一在圖書室談到納粹。


我走回圖書室問:「什麼?納粹到過這裡?到這間博物館?」

「對,荷蘭被突襲後幾個月,ERR軍隊開著大型豪華轎車來這裡,偷走了所有東西──書籍、半身塑像和斯賓諾莎的肖像──所有東西,他們用貨車載走,然後把博物館查封、沒收。」

「ERR?這幾個字母代表什麼意思?」


「Einsatzstab Reichsleiter Rosenberg。德國領導人羅森堡的特別任務小組,就是阿弗瑞德.羅森堡(Alfred Rosenberg),他是主要的納粹反猶思想家,負責為第三帝國(Third Reich)掠奪物品,在羅森堡的指揮下,ERR劫掠了全歐洲,原先只是掠奪猶太人的物品,到戰爭後期則是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所以這些書二度被搬離斯賓諾莎?」我問:「你是指這些書必須再度被購買,第二次重新收集藏書?」


「不,這些書奇蹟似的留下來了,在戰後重返這裡,只少了幾本。」


「太驚人了!」我認為這裡有故事可說:「可是羅森堡一開始為什麼要為這些書操心呢?我知道十七世紀和更舊的書具有一些價值,可是他們為什麼不乾脆走進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扯下一幅林布蘭的畫作,就有這整套書的五十倍價值?」

「不,重點不在這裡,和錢沒有關係。ERR對斯賓諾莎有某種神祕的興趣,羅森堡的官員,親自動手掠奪藏書的納粹份子,在官方報告寫了一句重要的話:『它們包括珍貴的早期著作,對於斯賓諾莎問題的探討,非常重要。』如果你想要的話,可以在網路找到這篇報告,這是紐倫堡大審的正式文件。」

我非常吃驚的說:「納粹的斯賓諾莎問題的探討?我不懂,他的意思是什麼?什麼是納粹的斯賓諾莎問題?」

兩位主人像啞劇雙人組一樣,聳聳肩,攤開雙手。


我逼問他們:「你們的意思是因為這個斯賓諾莎問題,所以他們保護這些書,而不是燒掉,像他們在歐洲燒掉那麼多書?」

他們點頭。


「這些藏書在戰時放在那裡?」

「沒有人知道,書消失了五年,然後1946年在德國的鹽礦再度出現。」

「鹽礦?太奇怪了!」我拿起一本書,十六世紀出版的《伊里亞德》,輕撫著它說:「所以這本老故事書也有自己的故事可說。」


主人帶我看看房子其餘的部分,我很幸運,很少有訪客看過建築物的另一半,因為幾世紀以來,它被一個勞工階級的家庭占用,但這個家庭的最後一位成員最近剛過世,斯賓諾莎學會立刻買下房產,開始重建,使它融入博物館。我在建築廢料間穿梭,經過不太大的廚房和起居室,然後爬上狹窄、陡峭的階梯,進入一間小而沒什麼值得注意的臥房,我快速掃視單純的房間後,準備下樓,卻看見天花板角落有一個兩英呎見方的細小褶縫。


「這是什麼?」


老管理員爬上幾級階梯看了看,告訴我,它是一道暗門,可以進入小閣樓,兩位猶太人,一位老婦人和她的女兒,在整個戰爭期間在此躲避納粹。「我們為她們提供食物,好好照顧她們。」

外面一片腥風血雨!每五個荷蘭猶太人就有四個被納粹謀殺!但在斯賓諾莎之家的樓上,兩位猶太婦女躲在閣樓裡,在戰爭中受到溫柔的照顧。而樓下小小的斯賓諾莎博物館被羅森堡特別任務小組的軍官劫掠、查封、沒收,因為這個人相信它的藏書可以幫助納粹解決他們的「斯賓諾莎問題」。他們的斯賓諾莎問題到底是什麼呢?我懷疑這位納粹分子,阿弗瑞德.羅森堡,以他自己的方式,有他自己的理由,也在研究斯賓諾莎。


我帶著一個謎團進入博物館,離開時變成兩個。


不久後,我開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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