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確診的狀況好多了,重返工作崗位的第一天,伯樂老闆傳訊來問我:「身體好點沒?多休養,別累壞自己。」他人在海外進行年度計畫的匯報,公務非常繁沓,百忙之中居然還記掛部屬的健康,使我感動莫名。不管他在生意上的表現如何精明積極,對於人的熱腸關懷,經年不改。
伯樂老闆接著跟我說起,總部十分滿意我們的年度策略,語氣中聽得出他的雀躍與開心,「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吃個飯,我知道你為了替台灣爭光,花了多少心力。謝謝你。」
我說吃飯沒問題,我們一起去吃最頂、最好吃的。心裡湧現完全陌生的感受。
那個感受,很是輕鬆。和過去我聽到類似話語的心態,截然不同。
我一直是一個很需要外界肯定與感謝的同事和部屬,獲得這些溢美之辭,就能驅動我持續拚搏。我會為了哪怕少少一句的謝謝,辛苦了,而立志下回做得更賣勁費工。
然而現在,我不再這麼用力。伯樂老闆的真心,依舊暖心,可我不急火火的了。急火火地想要爭取、突破更多。
我也不期待。期待自己的建樹、立功,最終能為我帶來升遷和能見度。我就只像接收老友關心那般地,靜靜領受老闆的心意,和他聊了一會兒天。
如果說,隻身航行在中年之路的水道上,有哪一刻使我感覺,自己有一點點臨近好久不見的天光,那便是此刻。
一場大病之後,我好像終於明白,對人事放下期待的感覺是甚麼。從前我很抗拒「放下期待」的這個說法,認為若再也不期待,人生跟行將就木有甚麼差別。也有過好長一段時間的口嫌體正直,嘴上說不期待,心裡難以釋懷。
是甚麼讓我突然醒覺了呢?我也說不上來。
可能是同事一句無心的話語,發揮了提點的作用。對方絲毫不察我因病缺席亞洲大老闆來訪的場合,還稱讚因為有我在,所以場面如此流暢且氣派。
我心裡覺得好笑,哪隻眼睛看到我在了?我可是實實在在臥床一周都起不來。
頓悟出現在下一秒。是啊,我曾念茲在茲的「外在」,不過是轉瞬即逝、大家其實也搞不清楚我在還是不在的虛象。相反地,各種病況來襲、幾乎難以抵擋的漫漫「臨在」,於我才是真實的「存在」。
疾病,暫時讓我的胃口失靈,彷彿也阻斷了我心中與腦中的不平憤慨、自憐自艾,我每一餐吃得不多,對外界的期待亦低。
這反而讓我充分意識到,包裹在清淡苜蓿芽捲裡的蘋果,有多麼可口;比起讚美,海外團隊得知我身體與家裡都有些狀況,為我暫時延後七月公出行程,由衷替我禱告、願與我共體時艱的真情,更令我感到踏實。
豐盛,原來不是來自外在榮光,也不會得自過高期待,而因為安於現在,少點期待。
謝謝朋友們的關懷,大家都問我,恢復得怎麼樣?我總是回答,我很好,難得人間清醒,心也輕鬆自在。二十年都醒不過來的執著,現在,甦醒過來。